丁府大堂,馬吉翔丁魁楚二人坐於堂中
丁魁楚查看著手中信紙,只是越看眉頭卻越是皺起,許久之後這才冷哼一聲,放下手中信紙
“監國殿下似是有意北伐,丁閣老以為如何”,馬吉翔沉聲開口
“癡人說夢”
丁魁楚冷笑一聲,放下手中信紙
“當年江北四鎮數萬人馬,手中皆是朝中善戰老卒,何等煊赫,但清軍一至,不過兩三月便盡數敗亡”
“後面又有鄭芝龍,手下擁兵幾近二十萬,但清軍一至,鄭氏立時敗退,清軍長驅直入,就連先帝也為人所執,身死人手”
“北伐?他拿什麽北伐,李明忠那幾千營兵嗎”,丁魁楚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崇禎九年,他歷官冀省巡撫,清軍兵分六路入塞,當時朝廷精銳邊軍猶存,但清軍依舊是如入無人之境
清軍越過京師,一路大掠至濟南,幾至飲馬黃河,最終大掠數十萬人口北歸
當時朝中十數萬兵將雲集京師,但最終所有軍將皆是隻敢龜縮城中,根本無人敢出城應戰
而那些妄圖頑抗的,一出城便也立時為清軍所斬,最終所有人隻得望著清軍帶著搶掠而來的人口財物施然離去
如今朝廷精銳邊軍叛的叛降的降,清廷掩有北方及江南精華之地,帶甲數十萬,儼然已有蒙元入主中原之勢
如今緊靠著肇慶內外不過兩三萬的人馬,這桂監國竟然還想著什麽北伐,簡直是引人發笑
大明如今最好的出路便是趕緊上表稱臣,效宋遼故事,奉那清廷為主!
如此方可求得清軍暫緩兵鋒,令大明得以偏安南方,不使大明身死國滅
馬吉翔聞言,也是下意識點頭,他也是從京師一路南逃過來的,明軍由北至南,數年以來竟連一場都沒勝過
先前在朝中聲名鵲起的那些名將們,未遇清軍時各個縱橫南北,但一遇清軍幾乎是立時潰敗,幾無一合之敵
如今大明朝廷最好的方法確實便是趕緊上表稱臣,封上中華之正統,以求清廷能暫息兵鋒
就這還得趕快,若是讓清軍當真又攻入了粵省,那恐怕連上表求和的機會都沒有了
而這桂監國此時竟還想弄什麽北伐,朝野內外的有識之士此時知得此事恐怕皆是在發笑,當真是貽笑大方
馬吉翔還在想著大明朝的出路,而上方丁魁楚又是冷聲開口
“這桂監國還取了太祖的北伐蒙元詔書出來,他竟還想自比太祖,當真是不自量力”,丁魁楚嗤笑一聲
他如何看不出桂監國那些話語的出處,只是就是因為知道,才讓他愈發想笑
太祖那是何等樣的人物,以一介布衣十數年而有天下,臨敵則冒鋒矢,下馬則安天下,那是天生的聖人雄主,幾千年才出一個的英雄人物
太祖麾下更是能臣猛將如雨,文有李善長劉伯溫,武有徐達常遇春,而這桂監國手下有什麽
瞿式耜那個牧治一地還為亂軍所挾的桂省巡撫,還是李明忠那個遼東逃將
桂監國先前不過一個閑散王爺,恐怕連隻雞都沒殺過,竟還想效仿太祖北伐,他和太祖除了同樣姓朱,還有什麽相似的地方
還北伐,等那桂監國真見到清軍殺人的時候,恐怕他連路都走不動
“不過由此可見,這桂監國確實是如王公公所說,頗為喜好兵事,估計是不知道哪裡的話本聽多了,驟然被人捧上高位,便忘了自己的斤兩,想當什麽中興之主”
“但這桂王性子狡黠,老夫觀他近日所為,倒也是個機靈人物,先前老夫倒是有些小瞧了這桂監國,如今卻是不得不防”
丁魁楚輕聲開口,眼中閃過一絲思索神色
他最近回看這些時日以來的事情,也隱隱發現了些蹊蹺,最近這段時日這一連串的行動,雖有瞿式耜那老匹夫在背後推動策劃,但這桂監國的配合也功不可沒
這桂監國雖然性子紈絝,但到底是天家貴種,天生便有一些權術手段,性子更是頗為奸狡,有時候甚至能堵的滿朝大臣都說不出話來
此時他已經認定,近日這些事情定是瞿式耜與那桂王合謀策劃而來
瞿式耜是主謀,為的是分奪他在朝中的權勢
而那桂王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為了不知道從哪裡升起的北伐主意,也是順水推舟配合那瞿式耜,為的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趁機掌控朝中軍隊
如今眼看軍隊到手,他便迫不及待跳出來,準備行他那北伐的妄想
只是這桂王終究是太過無知了,清軍若真是那麽好打的,還輪得到你來監國,輪得到你來北伐嗎
當真先前幾朝之人不知道要去北伐,要去做個中興之主?
如今眼看幾朝覆滅,竟還不知醒悟,當真是冥頑不靈
他桂王想死可以,但可別拉上他丁魁楚的粵省士卒,這可是他以後富貴的倚仗
有了這兩萬粵軍在手,無論以後在南在北,在清在明,都會有他丁魁楚的一席之地!
想到這裡,丁魁楚心中也是浮現一絲警惕,開口說道
“不可掉以輕心,我觀這桂監國所為,極有可能會借北伐之事,插手粵軍的兵權,老夫這兩萬粵軍精銳,可不是給他拿來浪擲玩樂的”
“我大明朝若無這兩萬粵軍鎮壓,恐怕立時就要大亂,老夫身肩大明江山社稷之望,豈可任他兒戲”
丁魁楚神色一冷,看向下方的馬吉祥,繼續開口
“馬指揮使,今日赴宴的粵省軍將宴席散後,動向如何”
“李閣老放心,我已著錦衣衛密探盯住督府門外,今日粵軍赴宴的共有三十二位將官”
“午後宴席散去,這三十二員將官皆是齊至嚴雲從嚴候府中,未有一人缺席”,馬吉翔恭聲應道
“還算這些人識趣,知曉到底是誰給他們發的餉銀”丁魁楚聞言臉上也是神色微松,冷哼一聲
“這桂監國終究還是一富貴藩王,竟想憑著幾份空頭告身,就拉攏我粵省軍將,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丁魁楚眼中閃過一絲輕蔑,開口說道
桂監國之所以能拉攏李明忠那六千人,是因為李明忠是桂省客將,在粵省毫無根基,又加上這李明忠欲圖保持對麾下軍將的掌控,不願投入自己麾下,這才隻得投了那桂王
至於那焦璉就更不用說了,此人先前便救過桂王,如今眼看桂王監國,自然也是上趕著投過來,沒見著之前還是一個副總兵,轉眼間便驟升為超品侯爵嗎
歷觀大明前事,有幾人能得如此厚封,這焦璉自然也是對桂監國死心塌地
但他手下的粵軍可不一樣,那可是他帶了數年的軍隊,軍中將官幾乎皆是由他在靖江王之亂後一手提拔上來的,雖然提拔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收了些銀子,但別人想給他丁魁楚送銀子還找不到門路呢!
粵軍上下皆是他丁魁楚的心腹,他又掌控著粵軍的錢糧,桂監國怎麽可能拉攏得了粵軍之人
說句不好聽的,他桂監國能給粵軍的,他丁魁楚都能給,他桂監國沒法給粵軍的,他一樣能給!
真以為做了個監國,別人就會對他俯首聽令了,簡直是可笑
丁魁楚想起信紙中提及禦園中的那出劇目,心中又是一凜
這桂監國畢竟還是有著一個監國的身份,難保不會有幾個混帳腦袋一熱,真準備去弄什麽精忠報國,這也不得不防!
“從下月開始,粵軍各營每月的軍餉,必須由各營主將親自到戶部簽押認領,來一人便領一營的糧草,不然這些人恐怕還真忘了是誰給他們的糧餉”
“馬指揮使你下去以後也繼續派人盯著那幾十人,看看他們私下裡有沒有再另外接觸什麽人,若有情況,立刻告知於我”
丁魁楚輕聲開口,馬吉翔神色微驚,也是恭聲應是
丁魁楚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他能掌控粵軍靠的就是糧餉,只要控住了糧草,那誰也拉不走這兩萬粵軍
忠心?忠心能值幾個錢,能頂幾頓餓
丁魁楚正想著如何繼續加強對粵軍的掌控,馬吉翔臉上則是神色猶豫,沉吟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
“北伐畢竟是大義所在,若是桂監國執意北伐,閣老準備如何應對”
“北伐?兵戶兩部都在老夫手中,他拿什麽北伐,蘇觀生那幾萬兩銀子嗎”,丁魁楚輕笑一聲
他知道蘇觀生此次押來的銀子肯定不止兩萬兩,但再怎麽算也絕不可能超過十萬兩,這點銀子能乾的了什麽事
如今兵戶兩部都在他掌握之中,若是照常給各軍發餉,那肯定沒有問題
但若是桂監國想要拔營北伐,那就是一分沒有
不說多的,粵軍兩萬人馬光是兩月的餉銀就要四五萬兩銀子,這還只是餉銀,大軍開拔軍器甲胄糧餉這些都還沒算呢
十萬兩銀子想策動他麾下的兩萬大軍北伐,簡直是想都不要想
雖然將官們喝兵血經常隻發半餉,甚至半餉也不發,但軍中將官喝兵血歸喝兵血,你朝廷想要拔營北伐,可不能按半餉來發
你讓弟兄們北上拚命,竟還想隻發半餉,想什麽好事呢,真不怕弟兄們反戈一擊啊
況且桂監國真敢把這些銀兩拿出來嗎,桂監國若真是把蘇觀生的這些銀子拿出來,他拿什麽去養他手下的那兩隻桂軍
若是桂王真的腦袋一熱把銀子拿了出來,到時候桂省兩軍沒了糧餉,最終恐怕又是還要求到他丁魁楚的頭上,那才是真的好事呢
那時候這兩隻桂軍是姓朱還是姓丁,那也是兩說的事情了
丁魁楚想到此處,眼睛卻是驟然一亮,眼中目光微閃,陷入思索之中
“那閣老可是要上疏勸止監國殿下北伐嗎”,馬吉翔又是開口問道
“勸止?老夫為何要勸止,北伐中興,大義所在,監國殿下有如此雄心壯志,老夫身為國首輔,自當鼎力支持,襄助殿下成此大業,如何能潑了監國殿下的冷水”,丁魁楚瞥了一眼神色愕然的馬吉翔
“只是粵省為國朝根基,萬萬不可有失,我粵省之軍自然要優先保證粵省中樞的安全,這卻是萬萬不能動的”
“粵軍不能動,不是還有李明忠的桂軍嗎,他們本就是奉命援贛,此時倒是正好繼承前命,繼續揮師北伐嘛”
“若是殿下以國家為計,焦璉麾下的禁軍也是英勇敢戰,最好也能一起北伐,兩軍精銳齊出,如此國家方中興有望嘛”
“至於朝中,仍有粵軍安守,又有何可慮”
丁魁楚輕聲開口,眼中卻是越來越亮
從那經筵一事桂監國直接斥退李永茂就可看出,這桂監國也是一個紈絝跋扈的性子,容不得他人挑釁
既然他要北伐,那不妨就讓他北伐,而且自己不妨再把他架的高一點,最好到時候架的讓他下不來台,逼得那桂監國隻得派出手下仍能調動的桂軍前去北伐
若是到時候真能讓桂監國下令,調李明忠和焦璉的桂軍出去北伐,他丁魁楚就是給上一部分錢糧也不是不可以啊
只要這兩支桂軍在北伐中覆滅,那這肇慶朝廷不就在他丁魁楚的麾下了嗎
至於這兩支桂軍大勝而回,丁魁楚根本沒想過這些事情,新朝一旦有所動作,招來的定是清軍精銳
那可是清軍!
就李明忠焦璉還想擊潰清軍?
先前朝廷那麽多名將折戟沉沙,他們兩個算老幾
雖然如今丁魁楚依舊掌握著肇慶城人數最多的粵軍,但在蘇觀生及焦璉入朝後,他也隱隱感到了一些威脅,若真是能把這兩支軍隊除去,那他才真是高枕無憂了
丁魁楚越想越覺得此計可行,就是桂監國怕死調不走焦璉的禁軍,能調走李明忠的六千人也是大好事啊
而且他又不需付出什麽,這又何樂而不為,這可是天賜良機,無論如何也要試上一試
秋宴一事,只是經過一個下午,便迅速傳遍朝中,各方皆是各有反應
城西南角,督查院值房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禦史劉鼎握著毛筆,正在燈下奮筆疾書,作為朝中的噴子衙門,督查院的消息自然也是極為靈通,他們也第一時間知道了午後的秋宴之事
只是一眾禦史剛剛知曉此事,掌管部務的何吾騶何閣老就已經傳書督查院眾人,令眾人暫時不得妄議此事
實際上,就是何吾騶不傳書部中,也不會有禦史會隨意上疏
這可是北伐,如此大事,朝中各方大員還未表態,他們怎麽會隨意上疏,一個不好,那可是要引火燒身的
身為禦史,他們比尋常大臣更知道什麽能碰,什麽不能碰
彈劾大臣私德可以無所顧忌,但對這種朝廷大政那就必須慎之又慎
如果一個禦史第一時間對朝廷大政上疏,那只會是兩種情況
一種是這禦史對這朝中之政極為認同自發上奏,另一種則是這禦史背後有人授意,背後之人準備以禦史先行張揚聲勢,或是試探朝中動向
劉鼎兩種皆不屬於,自然也不會對朝中大政先行發聲
秋宴之事涉及朝中大政他們不能彈劾,那他們就沒有東西可彈了嗎,那怎麽可能
既然議論朝中大政有風險,那就找些沒有風險的彈嘛
科舉之製乃是國家掄才大典,何等的嚴肅莊重,殿下怎可一日之內就賜下五十多份告身功名呢
這讓天下寒窗應試的士子們如何去想,豈不是會寒了天下士子之心,這成何體統!
他劉鼎此時就要為天下士子發聲,請殿下收回成命,此事絕無風險,彈劾幾個武人算得什麽大事!
若是他真因此被殿下黜落歸鄉,那才是天大的好事
他劉鼎無懼殿下威凌,為天下士子秉公直諫,因此罷官歸鄉,到時候他劉鼎一夜之間便可名滿天下!
劉鼎奮筆疾書,一封洋洋灑灑的奏疏頃刻寫就,而後便滿懷期待的投入了朝中
只是這份被他寄予厚望的奏疏投遞入朝後,卻是如同監國殿下發出的北伐宣言一般,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絲波瀾
殿下在秋宴發出北伐宣言後,朝中所有人皆像是對此事毫不知情一般,沒有任何人上疏奏議
就連監國殿下自己,好像也全然忘了此事一般,對此事絕口不提,連丁魁楚一時間也有些摸不清這監國殿下的路數,隻得暫時觀望朝中局勢
朝中看似風平浪靜,但在平靜的水面之下,在不可見的暗處已經漸漸湧起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