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陝西行省延安府綏德州米脂縣訚川驛。
此時,一名赤膊大漢正在驛站的後院裡挖坑
“呼哧、呼哧、呼哧”
一鏟一鏟的黃土,隨著大漢重重的的呼吸聲揚起、落下、飄散
這名漢子看上去很是壯實,一件驛卒的號衣胡亂纏在腰間,褲子也是破的漏大腿。
也就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漢子就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深的可以把這名大漢豎著埋在裡面。
可這人依然覺得土坑太淺,還在揮汗如雨的奮力挖著
“小叔啊,我也只能把你埋在這裡了,那無定河邊埋的都是無家可歸之人,他們只能做個孤魂野鬼”
“小叔不一樣,小叔就算是以後做了孤魂野鬼,至少還有個坑,還不至於暴骨於荒野是不是啊”
漢子一邊絮叨一邊挖著,全然沒有發現周圍有什麽變化。
土坑的近處,一領卷起來的草席橫在地上,看那樣子,裡面像是裹著一個死人。
草席太短太破,顧頭就顧不了腳。這樣,草席的另一頭就露出一雙腳。
這雙腳直挺挺的伸在外面,一隻腳上穿著一隻本地驛卒常穿的千納底的布鞋,另一隻腳卻光著,看上去白兮兮的。
正午的陽光很足,照在這隻裸露的腳上也是微微有光。
突然,就見這隻腳的大拇指微微動了一下
隨後,一切都歸於平靜。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草席裡面的人蘇醒了,或者說是活了過來。
蘇醒過來的這人叫李玨。此時,他的腦子裡充斥著兩個人的記憶,正在來回交錯碰撞,讓他差點又死過去
李玨懵了好一會兒,這才透過草席的那些縫隙,看到外面瓦藍瓦藍的天空。
藍的深邃,藍的通透,藍的讓人窒息
李玨頓時清醒過來。
“好藍的天啊!呸,什麽東西”
深坑裡那名漢子渾然不知,還在一邊挖坑一邊絮叨著
“小叔,恕老侄不能帶你回老家了,老侄就把你埋在這裡,埋在這訚川驛裡,還得埋的深一些,這樣小叔才不至於被人挖出來吃掉”
“還是小叔有福氣啊,死了還有我這個老侄埋。估計老侄我死了都沒人埋,說不定就成了別人嘴裡的吃食”
“小叔別怨我啊,棺槨陪葬的什麽就別想了,這年頭能入土為安就不錯了。等以後,以後若是天下太平了,只要我還活著,定然遷葬小叔回老家,風風風光光的安葬小叔”
李玨雖是還在躺著,可坑裡大漢的話卻聽得清清楚楚的。
坑裡那人的話,讓他覺得有些可笑,也覺得這人還算是有情義。
李玨記得自己是第一天退伍回家,想好好看看家鄉的變化,可就在過斑馬線的時候,一輛絲毫也沒有減速的汽車衝了過來
自己前面走著的是一位推著嬰兒車的女子,而自己退一步就是安全的。
可刻在骨子裡的一些東西,讓自己絲毫也沒有猶豫,而是奮身一撲,想把女子和嬰兒車都推出去
後來,後來就是“砰”的一聲,再後來自己就躺在這張草席裡。
聽到漢子還在絮絮叨叨的,李玨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了坑邊上。
漢子絲毫沒有察覺,還在一鏟子一鏟子的往上面揚土
不愧是大旱之年啊,這麽深的坑,挖出來的土依然很是松散,好像絲毫水氣也沒有。
“挖這麽深,是怕埋在裡面的人晚上爬出來嗎?”
“嗯,埋我小叔、淺了不行,淺了啊!詐屍了”
最終,看著一臉驚恐,隨時都要倒下的漢子,李玨用了三種以上的辦法,才讓這人確信,他確實活了過來。
“你摸摸我的腳,是不是熱的?死人的腳是熱的嗎?”
“看看,我是不是有影子?”
“來,你靠近點,看著我的眼睛,是不是很有神”
即便如此三番的確認過後,漢子好像還是不太相信似的,依然嘟囔著“明明死的不能再死了,怎麽又活了?不過,這眼神對,是小叔的眼神”
確認過眼神後,漢子就要從坑裡爬上來。
李玨卻一指他,隨後其余的手指一根根伸開
手掌伸開,幾顆黑豆便落在地上。
漢子正待說什麽,李玨卻搶先說道:“生喂啊?就不知道弄熟了啊?”
這幾顆黑豆是李玨從嘴裡吐出來的。
漢子嘿嘿一樂,道:“當時我急眼了,看到小叔馬上就要死了,心說總不能讓小叔帶著一肚子土上路吧?可我手中只有這幾顆從老鼠洞裡找到的黑豆,也就顧不上是生的熟的了,就塞到小叔的嘴裡,權當是吃了上路飯了”
李玨一瞪眼,正待說什麽,漢子趕忙搶先說道:“小叔莫要生氣,我是看到小叔已經咽氣了,這才給小叔吃的上路飯。”
“誰知小叔你竟然活了,活了,哈哈哈,咳咳、咳咳”
一陣瘋狂的咳嗽過後,漢子又說道:“看來小叔是有福之人啊,死透了都能活下來,命可真硬啊!”
說著,漢子揚起滿是塵土的腦袋,又是笑了起來
李玨定定地看著他,直到他笑夠了,才一本正經的說道:“你這黑豆是靈丹妙藥,真的。”
漢子半信半疑,卻也點頭說道:“小叔,不管你信不信,往你嘴裡塞黑豆的時候,我是有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的、哦, 小叔說笑了,還是小叔命大福大造化大。”
隨後,漢子彎腰撿起那幾顆黑豆,吹了吹上面的土,又在掌心裡搓了搓,隨後才說道:“小叔,當初你餓的吃土,吃了卻拉不出屎來,肚子漲得這麽大,跟懷胎十月的娘們一樣”
說著,漢子還在肚子那裡比劃了一下。
“然後我就說,小叔,別吃土了,有鳥糞,有老鼠屎,再不濟你還有另一隻鞋,這些都比土強。可你不聽啊,後來,你嚎叫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時候,你就死了、哦,不對,是昏死了過去。”
“所以,你就要挖這麽深的一個坑,把我埋了?”
漢子嘿嘿一笑,道:“淺了不行,我把劉四埋在無定河邊,只是草草掩埋了一番。結果,昨夜不知哪裡來了一幫流民,竟然把他挖出來吃了”
雖是有原主的那些記憶,雖是知道身處一個什麽世道,可聽了此人的話以後,李玨還是覺得不寒而栗。
崇禎二年,山、陝大旱,饑民遍地,十室九空。
“小叔,拉我一把。”
李玨伸手拉住他,然後一用力,漢子就爬了上來,李玨也跟著摔倒在旁邊的土堆上。
漢子沒有拉他起來,而是順勢躺倒在他旁邊,兩人就這樣呆呆地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
餓啊,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好像多說一句話,就能把身上最後一點氣力耗光一樣。
一陣陣寒氣襲來。此時,正是二月間,乍暖還寒。
天氣雖是晴朗,但黃土高原上的風依然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