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上傳來“咚咚咚”的聲響。
按照規定,暮鼓六百下之後,行人必須留在坊內,否則就會犯了夜禁。
胡姬酒肆門前,王璟睿抬頭看了看天色,回家已經來不及了,況且,他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乾,今晚乾脆就在他酒肆的廂房裡睡下吧。
王璟睿一進廂房,就立刻點上燭火,坐到桌幾前。
他從口袋中拿出了小木夾子和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畫布。
這個缺角是他剛剛從宋盈初家裡牆上掛著的那副顧愷之的畫上取下來的,
他戴上靉靆(高精度琉璃鏡),用夾子細細地擺弄著這塊缺角。
琉璃鏡下,王璟睿精準地捕捉這塊缺角的色彩、質地和紋理。
看了一會兒,王璟睿摘下琉璃鏡,眼神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抬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這塊缺覺,心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滿是困意的宋盈初回到家,一進門就聽到爹爹興奮的聲音:“盈初,我的好閨女,你可算回來了,我和你姐姐一路奔波,急趨而歸,方至家矣,你姐姐過於操勞,我令她先去歇息了,玖鴛說你出去了,速速就回,我真準備出去尋你呢。”
還沒等宋盈初回答,宋書成拿著盛滿酒的八瓣銀杯迫不及待地就開始和女兒分享起了江南美景的盛況:“你沒跟著我們同赴江南購采顏料,實為遺憾。”
“爹……”
“此刻江南風光正盛,人潮湧動,萬花爛漫之景,美不暇接。”
“爹爹……”
“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遊春賞花,美得不可方物。”
宋盈初多次想打斷爹爹的話,告訴他剛剛發生的事情,但爹爹依舊自顧自地喋喋不休。
無可奈何,宋盈初一下子握住他的下巴,強撐著打架的眼皮對他說道:“爹爹,我剛剛擒得一盜賊。”
“甚好你將來若有機會,一定要親自到那兒去看一看。”
宋書成依然沉浸在江南美景的回憶中,並沒有理會宋盈初的話。
“何也?一個盜賊!”
宋書成突然回過神兒來,他猛吸一口氣,驚奇得問道。
“是的,爹爹。我適才在家中抓到了一個盜賊。”宋盈初點點頭,有些疲倦地說道。
“什麽?在哪兒?在此棟房子裡?”
宋盈初再次點了點頭,眉眼間帶著濃濃的倦意,濕潤的發絲粘在臉頰上,顯得有些凌亂。
她順勢坐在了桌子旁,她將披肩半脫下來,耷拉在肩上。
“來,飲此一口,快為我道盡始末。”宋書成把手裡僅剩的一口酒遞給宋盈初嘴邊,又連忙拿著自己從江南帶回來的條頭糕往宋盈初嘴裡塞。
“來來來,吃口條頭糕壓一壓。”
宋盈初接過條頭糕,塞在嘴裡大口地咀嚼著。
宋書成又連忙轉身給女兒倒茶。
“喝口水,喝口水,別噎著。”
宋盈初接過茶盞,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嚨,邊回憶邊說道:“當時天色稍暗,他就站在那兒,身長體碩,眸大睛明,形貌瘦削,頗為苗條,貌亦英俊。”
說完這些,宋盈初呆呆地望著一處,陷入了沉思,嘴角微揚,一副春心蕩漾的模樣。
“嗯?”
宋書成手裡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這有些不太對勁吧。
宋書成不可置信地看著宋盈初,眼神中充滿了疑惑和不解。
察覺到父親異樣的目光,宋盈初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有點兒跑題了,她連忙端坐身子,往回找補:“啊,那個,爹爹,他是個殘忍卑鄙之徒,性行粗暴,傲慢無情,不知羞恥,不怕犯罪,十惡不赦。”
說到最後實在是詞窮了,宋盈初生怕父親看透了她的小心思,連忙站起來,轉過身子,拉了拉身上快掉下來的披肩。
宋書成兩眼一眯,看著女兒她稍顯慌亂的動作,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答道:“哦,原來如此。”
他重新拿起酒盞,喝了一口酒,故作隨意地問道:“只有這些嗎?你要說的就只是這些事情嗎?”
宋盈初遲疑了一下,接著緩緩說道:“後來我騎馬送其歸家時……”
“什麽?”宋書成突然提高了音量,一下子就把酒吐了出來,“玖鴛隻對我說你出去了一下,沒告訴我這麽多,你怎麽能自己一個人乾這麽危險的事情呢?”
“沒有辦法,爹爹,我必須如此,我用你那把諸葛連弩無意中誤傷了那個盜賊的手臂。”
宋書成氣得直哼哼:“太危險了,大晚上的你怎麽能自己騎馬去送一個盜賊呢?”
“爹爹,我真的是走投無路,只能出此下策,那個盜賊想逃跑,我必須想辦法阻止他。”
“罷了,還好你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下次切不可如此大意了。”
宋書成無奈地歎了口氣,將倒滿水的茶盞塞到宋盈初手上,一手拿著條頭糕的盒子,一手拉著宋盈初把她帶到桌子旁坐下。
“盈初,你不妨複言一遍,我欲聞其詳,想聽聽細節。”
“他在翻找文物的時候適逢被我撞見了,我用諸葛連弩阻止了他,迫使他轉過身來。”
“嗯,不錯,還知道找武器去製衡他,然後呢?”
“我正要叫玖鳶找人去報官,驀地看清了他在偷的是什麽東西,他要偷的正是那張顧愷之的畫!”
“爹爹,就是前不久你偽造的那副顧愷之的畫!”宋盈初拿著茶盞,指著牆上的那副畫對父親說道。
“什麽?”宋書成驚訝地站起身來,走到顧愷之的那副畫跟前,仔細檢查著。
“爹爹,他要偷的就是這幅畫。”
“這……”宋書成不禁有些慌張。
這幅畫是他偽造的,如果被發現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我不知所措,我擔心一旦他被捕的話這幅畫就會曝光了。”宋盈初說道,她也能夠理解父親的擔憂。
“確實如此,縣尉要是來調查可是件麻煩事。”宋書成轉過身,嘴裡喃喃道。
“我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把他放了。”宋盈初輕聲說道。
“善哉!”宋書成一聽連忙對宋盈初稱讚道,“此舉甚對,盈初。”
“我這麽做對嗎?爹爹。”宋盈初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完全正確。”宋書成拍了拍宋盈初的肩膀,“你非但救了他,也救了這幅畫,更救了我。”
“也許他只是個初犯,你是沒看到我為他包扎傷口時他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宋盈初又想起那個盜賊可憐巴巴,嗷嗷喊疼的樣子,不禁有些同情。
“呃……”宋書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其實想告訴閨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
“他的創口可能已經感染了,太可怕了。”宋盈初打了個哈欠,有些疲憊地說道。
“盈初,你快快去歇息吧。”
“好的,爹爹。”宋盈初剛準備轉身離開,余光又瞥到了牆上的那副顧愷之的畫。
她突然想起了那個盜賊最後拜托她的事情,於是宋盈初又走了回來,從衣袖裡掏出手巾,走到那幅畫面前,對著畫哈了好幾口氣,然後仔仔細細地擦著畫軸,把那個盜賊的指紋擦掉。
宋書成站在宋盈初身後,被閨女的這個行為弄得一頭霧水。
閨女終於知道這幅畫的珍貴,要好好愛護它了?
宋盈初擦過畫框之後就拖著沉重的步伐徑直向樓上走去。
宋書成目送宋盈初離開,忍不住叮囑道:“早點歇息啊,盈初。”
“好的,爹爹。”宋盈初耷拉個腦袋,自顧自地往樓上走著,她瞌睡得已經直不起頭了。
宋書成想了一想,還是不放心。
他扭過身來,頗有些擔憂地對著宋盈初不放心地問道:“那個身形高大、容貌英俊、眸光爍爍的瀟灑流氓,沒調戲你吧?”
宋盈初一聽這話,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剛剛那個意料之外的的畫面。
她頓時呆住了,睡意頓時全無,愣在樓梯上不知所措。
不能讓父親知道這件事!
宋盈初連忙扭頭對著宋書成瘋狂地搖搖頭,竭力否認:“沒有沒有。”
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宋書成看著女兒的迷惑行為,更加不放心了。
但他也沒有再多問什麽,只是點點頭:“那就好,盈初,你去歇息吧。“
女兒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需要她自己去面對,他只希望女兒能夠保護好自己,不要受到傷害。
“好的,爹爹。”宋盈初松了一口氣,轉身朝樓上走去。
回到房間後,宋盈初躺在床榻上,回想著自己剛剛說的話,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她怎麽就在爹爹面前隨口而出誇他帥呢?這簡直是太荒謬了。
那個盜賊是個全城通緝的罪犯,弄不好是要下獄的。
她絕對不能對他有任何的感情!
不能再想他了!不能被他的外表迷惑!
冷靜冷靜啊,宋盈初,保持清醒,成天別看那麽多愛情神話了,有空了還是多背些詩詞,拆白道字,頂些真格吧。
宋盈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將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不覺中,就沉進了夢鄉。
胡姬酒肆的廂房內,王璟睿坐在書幾前,凝視著琉璃鏡裡的畫面,不禁陷入了沉思。
旁邊的香爐氤氳著一抹淡淡的香煙,吞雲吐霧之間,思緒更加雜亂。
王璟睿深吸一口氣,事情遠遠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