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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詩篇》章16 蟄伏的惡意
  女士有些驚訝,於是問道:“很明顯嗎?我自以為自己的舉止沒有不妥之處。”

  查理歎了口氣,答非所問:“時間不早了,女士小姐請跟上。”說完,查理真正開始帶路。

  女士盡管不解,但並未再問,而是穩步跟在查理後面。

  不多時,一座簡單但一應俱全的木屋出現在她的視線范圍內。

  木屋外面,一個臉上爬滿可怖傷疤的女人正鋪擺野餐布,將諸如黃麵包的食物擺放其上。

  女人的臉上洋溢著如暖陽般的笑容,在笑容的妝點下,她臉上的疤痕不再猙獰。與場景違和的是一頭個頭不小的狼正流著口水緊盯擺放好的食物但又極力克制的好笑模樣。

  查理走上前,向母親介紹來客:“母親,這位是女士小姐,旅途疲憊,想要在這歇腳。”

  母親無奈地看著查理,帶著歉意地對女士說:“不好意思,女士,查理不懂事,望您見諒。我是瑪麗亞,歡迎您的到來。”

  女士摘下遮陽帽,淺淺鞠躬,說:“您好,夫人,我是索拉姆·哈曼德,萬分感謝您能容許我的不請自來。”

  姓氏與灰色長發無不在述說著這位女士的貴族身份。

  瑪麗亞之所以向索拉姆致歉是因為查理對她的奇怪稱呼。但其實索拉姆本人並不覺得不妥,雖然“女士”和“小姐”這兩個禮貌用語湊在一起確實十分別扭,頗有陰陽怪氣的味道。

  兩人客套交談時,查理也沒閑著,一直在不著痕跡地觀察索拉姆,雖然查理自以為的不著痕跡都被索拉姆看在眼裡,卻也沒有戳破。

  瑪麗亞邀請索拉姆共進午餐,索拉姆爽利地接受,於是三人加一狗,啊不,三人加一狼悠閑地坐在野餐布上野餐。

  “很抱歉,不能在餐桌上招待您,索拉姆女士。”瑪麗亞歉意地說。

  “您言重了,夫人。您能招待我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已經讓我不勝感激了,況且能和夫人一起野餐也讓人倍感榮幸呢。”索拉姆微笑且正經地說。

  索拉姆脫下半掌絲質手套,拾起一塊黃麵包,塗上醬料,一口咬下一角,隨後拿出手帕擦拭嘴角,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還不忘稱讚道:“美味至極,請問麵包與果醬是夫人自製的嗎?”

  一位貴族的誇讚總是能讓人欣喜,即使不知是否是真心實意。

  瑪麗亞回以微笑,回答道:“麵包是「朗格林」買的,果醬是用山間野果調製的。如果索拉姆女士想要的話,我可以告訴您麵包店在哪並贈送您一些果醬。”

  貴族女士微笑致謝,說:“不勝感激,夫人。還有,如果夫人願意的話,可以叫我索拉姆。”

  “不必如此,索拉姆女士。”瑪麗亞回答。

  聞言,索拉姆微不可聞歎息一聲。她大概知道這位夫人為何會有如今的處境了。

  都說庸人自擾,卻不想達人自困啊!索拉姆感慨萬千。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奇怪,有人無法割舍蠅頭小利,有人卻能視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於無物。

  索拉姆不再糾結稱呼上的問題,而是問道:“夫人準備帶查理參加「朗格林」舉辦的春季慶典嗎?聽說此次慶典空前盛大,錯過了難免遺憾,我此次前往「朗格林」就是為了參加慶典。”

  瑪麗亞猶豫不決,往年的慶典她和查理都沒參加。她的顧慮就像她極力藏起來的白發,只會在時間的衝刷下越來越多,但每次查理極力掩蓋的失望和極力扯出的笑容都如刻刀般在她的心上刻下一道又一道刻痕,刻骨銘心的痛也不過如此。

  瑪麗亞轉頭,看著查理低頭專心解決麵包,似是絲毫沒有聽見兩人的交談。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聲音略微發顫,說:“查理,想不想去春季慶典啊?”

  查理沒有抬頭,只是停下手上的“大業”,略顯無所謂地說:“母親去的話我自然去了,母親不去的話我也不去,反正慶典也沒什麽好玩的。”說完後就繼續全身心投入到“大業”。

  瑪麗亞起身,致歉道:“請見諒,失陪片刻。”說完,瑪麗亞走進木屋。

  索拉姆看著瑪麗亞離去的背影,那個怎麽看怎麽平淡的背影此刻卻深入人心。

  很久以後,索拉姆才知道為何那道平平無奇的背影能讓她銘記終生,原來那是一道與她姐姐一般無二的背影,都是那麽淒涼卻又堅挺,好似峭壁上的青松,即使生活苦若咖啡,卻依然苦中作樂。

  與她姐姐不同的是,她姐姐尚且有挑選鍾意咖啡的權力,瑪麗亞卻不行,她只能將端上來的咖啡一飲而盡,無論願意與否,即使這杯咖啡會調苦她的後半生。

  “索拉姆女士,您是,我父親那邊的人吧。”查理仍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索拉姆看著這個低著頭的男孩,不知道他這個年齡腦子為何運轉得如此迅速且準確,每次都能說中,且都是以陳述語氣,而非疑問語氣。

  索拉姆斟酌片刻,說:“我姑且算是你的姨媽,但我與你父親並非一路人。”

  “所以我和母親是被拋棄了嗎?”查理平淡的聲音傳來,平淡到無法聽出發言者的喜怒哀樂,讓人難免懷疑這是否是出自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之口。

  索拉姆看著這個孩子,微微歎息。她微微起身挪到查理面前,抱住查理的腦袋,溫柔地說:“我們查理這麽好的孩子怎麽會被拋棄呢?瑪麗亞這麽好的妻子怎麽會被拋棄呢?只是你的父親並不是個好父親和好丈夫,等他變得更好就會來接你們。”她試著用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言語填補男孩的心,但她並不知道查理不在乎他那所謂的父親是否拋棄了他們,他只是需要一個答案,一個遲到十四年的答案。

  她輕輕摟著查理,全然不顧早已淚流滿面的查理的鼻涕和流淚抹在她價值連城的衣裙上。

  這場準備了四年的會面,既沒有情理之中的陰謀詭計,也沒有意料之外的劍拔弩張,只有一位大齡未婚侯爵走了半個西地,來看看姐夫的風流債,看看那個沒什麽天賦卻又被她那個韜光養晦的外甥讚許連連的孩子。

  (各位放心觀看,這裡描寫索拉姆未婚只是為了表現出索拉姆很厲害,沒人被她認可作為丈夫而已。本書雖然不是單女主,但也算不上是后宮文。)

  懷裡的孩子即使哭泣,也不敢發出聲來,生怕被自己的母親聽到。索拉姆不知道兩人過去的生活具體如何,但能想象到其中的不易。

  一個未婚先孕的女人所要面對的譴責和惡意比愛爾達山脈的雪層還要厚重,稍有不慎就會被雪崩傾壓。

  索拉姆輕撫著查理的頭,仿佛如此就能拂去他過去的苦痛,但她知道這是不現實的,已經發生的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淡去的。

  抽泣片刻,查理輕輕離開索拉姆的懷抱,擦乾眼淚與鼻涕,說:“謝謝您的胸膛。”

  索拉姆淺笑,拿出手帕擦拭衣裙,剛想說話,但看到瑪麗亞從木屋走出,隻好作罷。

  查理低下頭,繼續解決麵包,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索拉姆起身,看向瑪麗亞,說:“夫人,稍後能否麻煩查理帶我在周圍轉轉?周圍的風景是如此的優美,以至於我情不自禁想要觀賞。”

  瑪麗亞微笑道:“這您得問查理,有些事我無法為他做決定。”

  索拉姆又問查理,查理表示十分樂意效勞。

  午餐過後,在瑪麗亞和多格的目送下,查理和索拉姆走下山去。

  看著並未跟上查理,在一旁狼吞虎咽的多格,瑪麗亞苦笑不已。有些事她能猜到卻不能付諸於口。

  索拉姆的循循善誘雖然並不明顯,卻也被瑪麗亞察覺,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決定帶查理參加「朗格林」的春季慶典。

  這個堅強的母親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查理,且那天已經近在咫尺。

  她的人生需要查理,但卻不希望查理的人生需要她,查理只需要是查理就夠了,其他的,包括她自己,她都不希望是查理人生的必需品。

  查理和索拉姆在山腰駐足,索拉姆找了塊斜度恰到好處的斜坡,直接躺了上去,隨後招呼查理過來躺下,說道:“查理,給姨複盤一下怎麽發現姨是你父親那邊的人的。”

  查理聽話地來到索拉姆身邊,但並未躺下,而是坐在一旁,娓娓道來。

  “疑點有三。第一,您說您要去「朗格林」迷路了,但這座山是偏離大道的,且夾在一座驛站和「朗格林」中間,您來這裡前肯定已經到過驛站了,如果真不認識路在驛站就該問清楚了;第二,您見到多格並未表露哪怕一點點驚訝,您可能會以貴族早已對魔獸司空見慣為由回避這點,但您可能不知道我這四年也沒閑著,瀏覽過一些關於魔獸的典籍,知道多格的特殊性,作為貴族的您只會比我更清楚;第三,我帶您在山腰轉悠時故意暴露了幾次破綻,但您並未攻擊我,所以您不是來殺我的,當然,暴露破綻前看到您的發色我就已經篤定您不是來殺我的了,之後的種種只是為了確認這點而已。初次見到您我的內心還動搖了,以為自己以前的猜想錯了,好在您並未把頭髮全盤在遮陽帽裡,不然我可能會直接攻擊您。”

  聽著查理的複盤,索拉姆笑了起來,“思路清晰,有理有據,但還不夠成熟。”

  索拉姆撐起身,看著查理的眼睛,沉聲說道:“如果真是一個迷路的旅人呢?你攻擊並殺死她之後呢,你要怎麽辦?”

  查理低下頭,不敢直視索拉姆。

  索拉姆歎了口氣,談不上失望,只是覺得可惜。她並不認為查理在這樣的情況下殺死一個無辜者如何殘忍。

  貴族,無論血脈純正與否,都該做出覺悟,無論是胸懷大義還是自私自利。

  她站起來,轉身上山。風景看完了,就該準備進城了。

  索拉姆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查理的余光再也不能觸及。

  查理抬起頭,面無表情。

  很多事他心知肚明,但不能付諸於口。他這位姨媽無非是想得到一個準確且堅定的回答,無論內容為何,她只要回答。

  但他不能,或者說不願回答。他不敢面對的不是索拉姆,而是那個回答所映射出的自己,那個為了自己的渴求和需要而置他人於不顧的“查理”。

  查理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他人的指手畫腳於他而言與冬季寒風無異,雖冷冽卻平常,但他害怕母親對他失望。

  查理不怕自己變成世人口中的惡人,在他看來善與惡是相對的,善人於惡人而言未必是善人,他害怕母親因為他的“惡”而被他們指手畫腳。

  世人的輿論就像一頭不挑食的野獸,饑腸轆轆,毫不在乎眼前的食物是葷是素,肆意吞食它們能看見的一切。

  有位哲學者曾言,人的內心好比一片廣闊夜空,而孩子的夜空是空蕩的,他們會將自己視若珍寶的人與物掛上天空,鑄成獨屬於自己的璀璨星空。

  查理很珍視自己擁有的一切,無論是人還是物,他們都是在黑夜照亮查理的星星。但母親不同,她不是星星,是月亮,雖然只有一顆,但卻從不缺席。

  查理知道,即使他回答索拉姆,他的母親大概率也不會知道他的回答,但他還是會很難過。

  人就是這樣,喜歡披上“自欺”和“欺人”縫製的外衣抵禦人生的寒風。但風自四面八方來,又怎是一件處處漏風的外衣能抵禦的。

  查理起身,並不打算立刻回到山上那居住已久的木屋。

  他沿著山間時間踩踏出的小道,憑著多年在山間行走的經驗,不多時就走到山下。

  他向離大道更遠的一座山頭奔去,在山腳的一顆樹旁駐足,猛地跳起,抓住樹枝而後瘋狂搖拽,費了好一番力氣這顆樹才舍得落下一顆果子。

  拿著果子,查理移步向山上走去,可謂輕車熟路。

  別看山腳的野果樹大多數都枝繁葉茂,其實樹上野果或是被嗅覺不敏的野獸采取,或是被查理拽下,也正是因為枝頭不再含著累累碩果,才能不被外人惦記,才得以長得枝繁葉茂。

  查理穩步上山,路上雖碰到許多山間野獸,但都不敢靠近他,野獸們不僅對送上門的食物提不起撲食的欲望,甚至露出極具人性的嫌棄神情。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查理手上的野果——獸香果。

  雖然名為獸香果,但其實並不香,尤其是對嗅覺靈敏的野獸來說,可謂臭氣熏天。

  當然,這股臭味並非所有野獸都能聞到,總有些嗅覺不敏的野獸無法聞到,但他們或早已被嗅覺靈敏的野獸乾掉了,或不敢上山而居於山腳。

  因此,徘徊在查理周圍的野獸都是嗅覺靈敏至極的。

  但正如硬幣有兩面,優點和缺點也是相對的。此時野獸們賴以生存的嗅覺成了他們捕食的最大阻礙,但它們又不願放棄查理這塊肥肉,隻得徘徊在查理身邊,既不願就此離去,也不想被惡臭侵襲。

  在這座野獸狼藉的山上,一座小屋孤單而堅挺地立著,一個獨臂男人懷中抱劍,獨坐在屋前,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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