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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79開始的文藝時代》第二章 燕京!燕京!
  《牧馬人》的結尾黑暗嗎?

  其實很光明,許靈均放棄了去美國的機會,放棄了繼承父親億萬家產,回到了草原和妻子團聚。

  只是方言故意寫的灰暗,往拋妻棄子的“陳世美”的方向寫,暗示許靈均抵抗不住誘惑,把秀芝和孩子丟到祁連山,但並沒有明示,就此戛然而止,來了個開放式的結局。

  如果不是收著寫,接下來就是許靈均前往美國,娶妻生女,而秀芝含辛茹苦地把兒子帶大,考上大學,兩人的孩子在燕京,機緣巧合下,相識相戀,等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許靈均和秀芝作為雙方的父母,來一次親家的見面。

  結果,兩人同父異母的身世暴露了。

  兄妹戀、絕症、失憶、車禍……

  湊個80集的苦情倫理劇,完全綽綽有余,給現在的讀者來一點小小的震撼。

  但方言把握不住,怕太黑暗被斃稿。

  自己只不過需要一個返城的機會而已。

  現在,機會來了!

  從村裡到大隊,方言進京改稿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出意外地也傳到了公社。

  作為整個公社第一個被文學期刊選中的“秀才”,方言得到全方面的關照。

  介紹信和車票就不用說了,就連全國糧票也幫著兌換。

  這年頭,沒糧票真的能餓死好漢。

  但凡出差或者探親,就必須要用地方糧票換上一些全國糧票,否則一路上就得挨餓。

  在公社和大隊派人護送下,方言帶著行李,暢通無阻地來到長安,坐上前往燕京的綠皮火車。

  “咣當咣當。”

  過道裡擠滿了乘客,方言警惕地打量四周,雖然面前的人戴副眼鏡,捧著本雜志,很像文化人,他的同伴們也斯斯文文,但並沒有放下戒備心,一手放在行李,一手放在腰間。

  來之前,特意在內褲裡加縫了一個兜。

  裡面裝的除了飯票,就是自己插隊這些年的全部家當,一共是36塊5角5分。

  一部分來自公社和大隊的獎勵和夥食補貼,一部分是從知青生活補貼裡摳出來的,還有一部分是自己偷偷當“地下包工隊”,在工地蓋廠房,一毛一角,全靠賣力氣攢下來的。

  “盒飯!要盒飯嗎?”

  鄰近飯點,列車員走了過來。

  “咕嚕。”

  方言咽了咽口水,雖然老鄉特意給他準備了乾糧,但從重生以來,就沒有沾過油腥。

  去專門的餐車吃炒菜,未免太奢侈,不過吃一盒蓋澆飯,解解饞,還是能接受的。

  不動聲色地掏出5毛,張嘴問道:

  “盒飯怎麽賣?”

  “唔,豬皮凍飯,3毛。”

  “海米燒茄子3毛5。”

  “紅燒肉5毛……”

  列車員熱情地回答著。

  “豬皮凍飯,謝謝。”

  方言掙扎地做出決定,換了張飯票。

  這年頭,車廂流動售飯是先買票後送飯,經手錢和飯的人是分開的,以票取飯。

  “我也來一份豬皮凍飯。”

  對面的眼鏡男人一掏出錢,靠窗的夥伴喊了一聲:“幫我遞一下,我要溜魚片。”

  “我要海米燒茄子!”

  這麽一吆喝,車廂裡的一個個都揮舞著票子,三言兩語,都喊著眼鏡男人的名字:

  “陸遙!還有我呢!”

  “陸遙?”

  方言一個激靈,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如果再胖一點,再梳個中分頭,跟記憶中陸遙的半身雕像一模一樣啊!

  好家夥!竟然沒認出陸遙!

  把頭一轉,坐在陸遙邊上的沒瞧出來是誰,倒是要吃“海米燒茄子”的那位,上上下下,瞅了又瞅,驚訝地發現竟然是賈平窪。

  “嘶~”

  忍不住吸了口冷氣,左看看,右看看,就見陸遙、賈平窪幾人手捧《延河》、《長安》幾本陝北的文學雜志,安安靜靜地等餐。

  半晌,列車員推著飯車,做好的盒飯如壘磚砌牆一樣擺放在推餐車上,一票一飯盒,正在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售賣。

  “讓一讓啊,小心腳下。”

  “來,你的豬皮凍飯。”

  方言接過長方形的鋁飯盒,沒有著急打開,而是幫陸遙搭把手,給同伴傳遞盒飯。

  “莫伸,你的。”

  “胡老師,這份是您的。”

  “平窪,你要的海米燒茄子……”

  飯盒遞好之後,陸遙、賈平窪等人衝著方言打量,露出笑臉,“謝謝你啊,小同志。”

  “客氣了。”

  方言看似隨意地問道:“你們是陝北的作家嗎?”

  “咦,你怎麽知道我們是陝北的作家?”

  陸遙兩眼圓瞪。

  方言嘿然一笑,“我看到你們拿著《延河》、《長安》,一直在討論裡面的作品。”

  “哈哈,原來是這樣。”

  陸遙仰頭一笑,打開飯盒,所謂的“豬皮凍飯”,就是豬皮、皮凍配上蔬菜和白米飯。

  米飯是一粒一粒的,要使勁嚼。

  當看到方言吃的也是豬皮凍飯,咧著嘴說:“這不巧了嘛,這個就叫英,唔……”

  看到本來想說“英雄所見略同”的他搖了搖頭,方言插了一句,“吃貨心照不宣?”

  “對,吃貨心照不宣!”

  陸遙和賈平窪、莫伸幾人相視一笑,目光中充滿讚賞,“‘吃貨’這個詞用的妙啊。”

  方言憨笑了下,魂兒早就被飄著香氣的飯給勾走了,急切地一杓一杓往嘴裡送,一粒米都舍不得浪費,黏在嘴邊或者下巴的,全都抹進嘴裡,甚至落在衣服上,也馬上一按,捏進嘴裡,仿佛在品嘗美味佳肴般,不禁陶醉。

  終於特麽吃到油腥了!

  看到他的吃相,陸遙等人面面相覷,眼睛瞪大,“看你的樣子,像是返城的知青?”

  方言把杓子上的剩飯舔乾淨,“我是知青,不過現在返城還沒輪到我,我這一趟是燕京去改稿。”

  “改稿?!”

  就連悶頭吃飯的賈平窪都忍不住打量起方言,陸遙詫異道:“瞧不出來,小同志,喔,聊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我叫方言,方向的方,言語的言。”

  方言點了下頭,自我介紹。

  陸遙也介紹起自己和同伴們。

  從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陝北作家群就形成了一支強大的創作隊伍,很快把陝北文壇,打造成了全國文學版圖中的重鎮。

  比如賈平窪,現在就有三篇散文入選了今年出版的《陝北短篇小說散文選》,這可是建國30年以來陝北文學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再比如莫伸,寫的《窗口》得到了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至於他自己,雖然沒有作品等身,但也是《延河》的文學編輯。

  一個個,全是陝北文壇的後起之秀。

  “沒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也是個作家。”賈平窪投來熱切的目光,“去燕京的哪家雜志改稿?”

  “燕京文藝。”方言笑道。

  “喔!”

  眾人一驚,《燕京文藝》可是如今公認的文學期刊的翹楚,全國性雜志,比《延河》、《長安》這些地區性的檔次要高得多。

  一下子,對方言另眼相看。

  特別是他提到入選了兩篇作品。

  “胡老師,您覺得怎麽樣?”

  陸遙等人對坐在後一排的老人畢恭畢敬。

  “聽小方這麽一講,第一篇的《黃土高坡》,跟莫伸的《窗口》一樣,都是典型的傷痕故事,倒是這個《牧馬人》,很不一樣,有一種不同於傷痕悲劇色彩的積極味道,如果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入《陝西文學》。”

  “謝謝胡老師誇獎,您過獎了。”

  聽到連賈平窪、陸遙都尊敬的胡老師如此評價,方言壓抑激動之情,“我還得繼續努力,好好跟編輯商量接下來怎麽改呢?”

  “可惜了,沒有機會看一看你寫的《牧馬人》和《黃土高坡》。”陸遙不免引以為憾。

  “未必。”

  賈平窪笑道:“別忘了,我們要在燕京呆到文代會結束呢,如果小方同志改稿順利的話,估計在最新一期的《燕京文藝》,我們就能看到他的小說了。”

  陸遙一拍大腿:“對啊!”

  “文代會?”

  方言嘴裡呢喃著,眼裡透著茫然。

  陸遙忙不迭地解釋,他們13個人,這一趟是作為陝北的代表團,去燕京參加召開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由胡采胡老師帶隊。

  看著方言羨慕的眼神,胡采勉勵道:“你以後也會有這個機會的,不過燕京藏龍臥虎,競爭應該非常激烈,要更加努力才行。”

  “是啊。”

  方言勾起嘴唇,心裡卻在暗想。

  自己也許未必就在文壇裡呆一輩子……

  “水來啦!”

  車廂裡頓時一陣騷動,有水送過來,大家紛紛掏出飯缸子,或者乾脆把水倒在乾乾淨淨的飯盒裡,水面上,立刻泛起一點點油花。

  方言貪婪地小口小口地呷著,眼睛往窗外望去,風景轉瞬即逝,思緒早就飄走了。

  燕京啊,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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