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煙散盡，四角，或者說南夢珂斂起心神，原來那只是精神世界中四角感知到的。人之將死，總歸有些感覺，倒也不是南夢珂有什麽古怪，只是四角向來情緒波動極大，不論喜怒都是非常極端，但他又常常隱藏著自己，若是平常倒也不至於，然而在這緊要時間，白先生對此事也是極為重視，不願讓他失望，精神壓力又大，再加上此刻喜悅之情上了頭，種種因素疊加起來，心神便失了守。

　　南夢珂沒想害人，但誰都不想像個幽靈依附在別人身上，正如他所說，那一刻本能勝過了一切，待他有所反應時，已經能控制這幅身軀了，他也順勢而為——能活著沒有人願意死去，能當人沒人願意當鬼。

　　這五年，他隨著四角，雖然來自不同時空，但四角所見所感就如他自己真實經歷一般，四角雖然是個天才，但是畢竟處於這麽一個時代中，南夢珂沒有他的才學，但仿個七七八八卻是不難，故而他倒是不慌張，他才是最了解四角的人。

　　巨公子和白先生自然不知道面前的人已經換了一位，他們仍然笑著，巨公子開口說道:“想來白先生之言必然不假，詩文之道對小先生來說應是無甚難度，倒不如這樣，近日家父總讓我感悟天地，我應答數次卻從未讓父親滿意，小先生年歲與我相差不多，倒是想聽聽你對天地的看法。”

　　南夢珂聽聞，登時眉頭皺了起來，這題目太過發散，人所處地位不同，所見所想不同，對天地的看法也自然不同，甚至什麽是天地也都需要思考，天地可以指很多東西，君臣、父子、人與自然，或者最表面的意思，即人生活的這片空間，這個社會。

　　每個人心中答案都不同，他也無從揣測這巨公子的父親是什麽意思，但對於南夢珂來說，這五年時光，這片陌生的世界，這天與地，和當初做藥品實驗的房間無甚不同，都是一個囚籠，無關大小的囚籠。

　　在那黑暗房間中，每天被折磨，從失去意識到暫時失憶，從強光照射強製清醒，到每天注射不明藥物，之後又不知怎麽的來到這陌生世界，當一個孤魂野鬼，附在一個孩童身上，每年能行動的時間不過半個小時，這種日子他一度以為要永久的持續下去，念及此處，他索性也不再思考巨公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巨公子，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各自感悟均有不同，令尊之所以提問自然與你們當時所處環境相關，然而小生我怎可能有您這般眼界經歷?但若隻說感悟，我倒是時常思考，若講出來能逗各位大人一樂也是極好的。”南夢珂微笑著。

　　“小先生倒是謙虛，但說無妨，不論如何，上面的寶物任你挑選一件。”巨公子來了興趣。

　　“依我愚見，這天地只是一方大囚籠，而我只是其中一隻鳥雀。”他緩緩開口。

　　“這倒是新奇，此話怎講?”巨公子摩挲著下巴，旁邊的各位大人也是從未想過這般論調。

　　“敢問公子，此方天地，可有人能上天見見那天之外?都傳說天上有仙人，但也沒見過什麽人百日升仙。可有人曾入地看看地之下?總言地下十九層，有掌管生死的十殿閻羅，可沒有誰真的能和這閻羅王說上話。這般來看，這天便是牢籠之頂，這地又何嘗不是囹圄之底?”他聲音洪亮，然而卻並沒有幾個人對他的論調表示讚同，這般奇言巧說卻無法引起他人共鳴。

　　唯獨巨公子眼睛一亮:“賢弟這番話語倒是獨特，可否再多講講?”

　　“人生在世，誰能自由?我這般小民，每日為那銀錢半兩奔波不得清閑，再想那些活著隻為一口飽飯的百姓，巨公子，你想，與被困囚籠有何分別?在這個被稱為世界的巨大囚籠之中，每個人都像那金絲鳥雀，各有各的任務，這任務卻是生而就有的，只不過有人清閑有人辛苦，但不變的是，我們都在各種限制和束縛中生存著，我們每個人都有著欲望，掙扎著，無法逃離。”他長歎一口氣:“想來巨公子是不曾有過這般感受了，不瞞您說，小民我幼年雙親離世，痛苦如同夢魘糾纏著我，只有每每想到事物真理才能讓我暫時解脫。我常覺身懷奇才無法施展，想來我也不過是個囚犯，不得伸開手腳罷了。”

　　他這些話說完，有人略有思考，有人鄙夷，但更多的也就是不置可否的態度了，這般論調雖然新奇，但聽得倒也無甚意思。

　　但巨公子大笑起來:“有趣有趣，你這人倒是巧妙。”隨即也不多評價，招招手示意他上前來，指著這堆寶物說道:“也不用你挑選了，這些東西裡，有一樣我倒是很有印象，也配的上你。”又揮手喚來一名侍從:“可記得那籠中鳥的木雕?”

　　那侍從點點頭，不消片刻便從這堆東西裡翻出一個不太起眼的木雕來， 雕刻的正是籠中鳥的形象。

　　“此物件是我早先從國都收藏來的，本覺沒什麽意思便放於這堆閑物中，不過今天你的一番話語，倒也與這木雕相得益彰。”他接過木雕介紹著，然後遞於四角手中，臉色卻是平靜異常。

　　南夢珂看著他的表情也無從揣測，隻好收下。

　　巨公子擺擺手，南夢珂便又退回位置上坐下，之後巨公子又找了些話題帶動起了氣氛，宴會在一片其樂融融的場景中進行著，但他本人卻像是失了什麽興趣，對一位侍從耳語了一些，便一直若有所思不再開口。

　　這些大人物們倒是樂得他這樣，他們互相說著話，心中還盤算著怎麽在幾天后的節目上討得巨公子歡心。

　　這會兒白先生也回到了座位，臉色不是太好看:“你這孩子，太過急功近利，這般場合重要，怎麽胡言亂語?最後更是這樣直白，這機會可是可遇不可求。”他壓低聲音訓斥著四角。

　　南夢珂臉色通紅:“先生，我一時興奮衝昏了頭腦，嘴上沒了把門，頭暈腦脹之下才說出這些話，隻悔恨先生為我做了這麽多，學生卻未能把握。”

　　白先生長長歎一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麽，這孩子確實從未在這麽多人面前說話，平時伶俐，一時犯渾也無甚法子，送他做官的事情，也只能再想它法，只是沒了巨家，在這涼州免不得還是走考學的路子，這一來二去平白耽誤幾年功夫，雖說本也沒想過巨家，但這機會來了卻又丟掉不免讓人失望。

　　就這樣，大家各懷心思之下，這宴會繼續進行著，直到半夜方才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