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甬道,野煙身穿夜行服從高處飄飄落下,擋住了去路:“大半夜的還四處奔忙,公子不嫌辛苦麽?”
曲玲瓏刹住腳,笑道:“姑娘不一樣辛苦?”
野煙似笑非笑:“喲,不叫我野煙姐姐了?”
“姑娘這麽年輕,當不得姐姐。”曲玲瓏似乎想扇走甬道的臭味,扇子搖得比平日裡快很多。“姑娘怎麽知道那宮女有假?”
“其一,她與旁人不同,私下裡一向叫我姑姑;其二,每次來見我,她手裡都會撚一朵我送她的小紅花;其三,無論發生多大的事,我的人都不會驚慌失措;其四,你們身上的氣味不對。說吧,你誆我家娘娘面聖,目的何在?”
“我的目的自然不能告訴姑娘,但是姑娘的目的我卻是知道的,你想救寧王。”
“寧王有寧王的生存之道,我們之間沒有交集。如果沒猜錯,你是皇后的人?”
“我說不是,姑娘大概也不會相信吧。先申明一點,我對清和宮沒有惡意。裝扮成宮女去找姑娘,不過是做局而已,姑娘應該可以理解。只不過,在這個局中,姑娘不是主角,只是個陪襯,姑娘千萬別傷心失望哦。”
“可不可以告訴我,主角是誰?”
“寧王蕭逸。我想他死。”曲玲瓏歪頭笑道:“野煙姐姐當真不認得我了?”
“不認得。你沒蒙面,多半易容了。寧王與你有何冤仇,你要這般算計他?”
“從前無冤,今日無仇。”
“那你做這些是為什麽?”
“要問為什麽,我突然又想告訴姑娘我的目的了。我與蕭堯有仇,我要殺了他報仇又不願他死得那麽痛快,便想殺了蕭逸斷了他的臂膀。如此一來,將來魔界和人間界開戰,朝中可用之人寥寥無幾,魔界就多了勝算,蕭堯兵敗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增加了,他極有可能成為昭陽國歷史上第一位亡國之君。這豈不比直接殺了他更有趣?”曲玲瓏掏出那道假詔書,隨手撚成粉末。“沒有詔書,蕭逸要如何自證清白?找到傳召的太監麽?不好意思,那是我的手下假扮的。”
“你是謝輕晗的人?”野煙雙眉一挑,“謝輕晗就這麽等不及麽?”
“姑娘別誤會。我不是魔界的人,也不是謝輕晗的盟友,甚至他都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只是剛好我與他的目標一致,他想取而代之,我想得而誅之。”
“為了報一己之仇,你居然設計陷害一位忠臣良將!你於心何忍?”
“忠臣良將?忠臣良將又如何?他能賠給我一個家麽?何況,他這位忠臣良將拚死守護的是蕭堯的皇權,貴族的權利,而非百姓的福祉與安寧。我為何不忍?”
“百姓的福祉與安寧,不是只靠一位將軍就能守護。寧王抵禦外敵,守衛疆土,保護百姓遠離戰火,讓他們不再顛沛流離,有家可歸,這些付出你都看不見?”
“我一個江湖人,看不看得見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百姓能看見。那麽請問,被寧王保護下來的人都還活著麽?他們的家都還好麽?他們吃飽穿暖無憂無愁了麽?他們還有命看得見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麽?”曲玲瓏指著一帶宮牆,冷笑道,“姑娘離了沙場,在這錦繡富貴中待久了,怕是早就看不見百姓的悲愁垂涕,聽不見他們的椎心飲泣。還以為他們都如這皇親貴胄一般,日日歡聲笑語,而無緣愁苦。殊不知,他們早已身陷地獄,活著不過是煎熬日月罷了!”
“我知道百姓生活困苦,我知道昭陽國現在是什麽樣,我也知道問題的症結在哪裡。只是這麽大的國家,這麽多的人口,要讓每一個人都暖衣飽食,每一個家庭都倉廩殷實,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總得給我們一些時間改革朝政,推行新政,逐步落實各項利國惠民的政策。我看你出口成章,想來也是飽讀詩書的人,竟然不知道治大國如烹小鮮,絕不能一蹴而就,也沒有捷徑可走的道理?”
“野煙姑娘可真會講笑話!誰人不知,只要蕭堯在位一日,那些所謂的利國惠民的新政就無法實施,百姓也就沒好日子過。野煙姑娘說要推行新政,是打算弑君麽?不行,這個罪名太重了,姑娘這麽柔弱的身軀恐怕擔當不起。”曲玲瓏溫和的笑容裡都是嘲諷,“說教到此結束。姑娘如果要跟我動手,我奉陪。只是我提醒姑娘一句,與其在這裡揪著我不放,不如想想怎麽救寧王。”
“我先抓了你,再論其它。”野煙揮了揮手,一群黑衣女子從暗處衝出來,將曲玲瓏團團圍住。“要活的。”
曲玲瓏大笑:“那我要死的。”他抓住那名最先出招的女子的手腕,輕輕一旋一拽。一聲悶哼,那女子的胳膊硬生生被卸了下來。曲玲瓏聞了聞血淋淋的傷口,笑道,“果然還是漂亮女孩子的血好聞,香香的。不像那些大老粗爺們,全是腥臊氣,難聞得很。”
野煙一驚:好俊的功夫!不知他師出何人。
“姑娘讓別人動手而自己旁觀,是想看我拜的是哪座廟門?”曲玲瓏變了招式,接連使出解心劍、無影門和天極教的武功路數,特別是那招冰魄掌,威力不在李晚熙之下。“我還會柳宸鋒的劍招和端木羽輝的拳法,姑娘要不要再看看?”他一腳踹飛那個被冰劍削掉腦袋的女子,笑看滿地屍首。“姑娘再不走,我就要大開殺戒了。”
“那就讓我試試公子的劍到底有多快!”
“試劍就不必了。傷了姑娘,我兄長會不高興的。我玲瓏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兄長不高興。也是姑娘命好,竟與我兄長是舊識。不然……哼,你早死了八百回了。”
“你兄長是誰?我印象中可沒有哪號人物能讓你玲瓏公子俯首。”
“這個嘛……咱就別閑聊了吧!姑娘你聽,好像是蕭思源在哭。他在為誰而哭?莫不是為了蕭逸?”曲玲瓏開心得不得了,揣著兩手道,“蕭逸有生存之道,脫身之策,不知道蕭思源有沒有?他是蕭逸的親兒子,得其真傳,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野煙臉色一變:“小王爺什麽時候進的宮?”
“不就是早先那會進來的?姑娘還不知道吧,他壓根兒就沒出宮,一直貓在清和宮小後門的花叢裡偷聽偷看呢!”
“撒謊!小王爺是外男,不奉召不能在宮裡過夜。他知道規矩,不會明知故犯。”
“那姑娘以為我為什麽要那麽大聲跟你說蕭逸進宮的事?就是為了讓他知道,他最愛重的養父正被他最憎惡的親爹訓斥。你說這小子也是,幹嘛那麽好奇?非得親自驗證。我這可是一片好心,暗中通知他去救父。”
“你混蛋!”野煙雙手發抖,連劍也握不穩了。“他都知道什麽?”
“你和淑妃拚命隱瞞的事他都親眼看見了,是不是有點糟?別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這事可與我不相乾,是上官媃。她派兩個小宮女等在蕭思源出宮的必經之路,再裝作閑聊,無意間將蕭堯和蕭露蕊的媾和之事說漏嘴。這種操作對你們這些天天都在鉤心鬥角的人來說,連伎倆都算不上吧?充其量就是勾勾小指頭的事。”
夜晚很涼爽,汗水卻已濕透野煙的衣衫。沒有皇命,小王爺夜宿皇宮,是死罪;沒有奉詔,寧王深夜入宮,這也是死罪。若小王爺再出言不遜,衝撞聖駕,以聖上的性格,後果不堪設想!如果娘娘在這個時候面聖,聖上定會懷疑她與寧王暗通款曲,才會在無人知情的情況下趕去搭救。后宮與前朝串聯,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大忌,何況是聖上?這件事不能讓娘娘知道!不然,她定會不計後果拚死相救。我該怎麽辦?我要怎麽做才能解此危局?我什麽也不能做。因為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娘娘。為了娘娘,我只能等,只能忍,只能假裝不知,只能聽天由命!野煙的心亂了!她看著握劍的手,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心碎神傷。她又想起那個讓她願意托付終身的人,心中一聲歎息:要是你在就好了!你那麽沉穩,那麽機智,一定能幫我化解危機。可是,你在哪兒?
曲玲瓏搖著扇子,悠然遠走,仿佛是月下散步那般快活。
野煙沒有追,她得趕回清和宮,封鎖消息,穩住慕容瑤。
牆邊冒出兩顆黑油油的人頭,赫然是秋嫣然和洛聞。兩人看著一地死屍,有著不同程度的驚訝。秋嫣然道:“都說這玲瓏公子手黑心狠,還真不是謠傳!瞧瞧這七零八碎的,他也真下得去手!”
洛聞道:“他若下不去手,就不是玲瓏公子了。可惜了了,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秋嫣然往旁邊挪了挪:“我已解了你的符咒,你可以走了。別跟著我,陰魂不散。”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又沒說要跟著你,你沒權利趕我走。”
“既然是一人半邊,那你別待在我身邊。孤男寡女的像什麽樣?”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這話可是你當日說的,別假裝不記得。”
“不拘小節不等於沒有界限。你是魔族,我必須跟你保持距離。”
“原來你是嫌棄我的出身不好。”洛聞神色一暗。“我是個無根的人,在哪裡流浪沒有分別, 我跟著你不過是想有個伴。既然你嫌我礙眼,那……那我走就是。江湖險惡,凡事你要多長個心眼。”
秋嫣然自知說錯了話,又見他落落寡歡,心有抱歉口氣也就軟了:“算了算了……你願意跟就跟著吧!我秋嫣然交朋結友從來不看門楣,更沒挑過高低貴賤,只是眼下的局勢不許我隨性而為。萬一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不光千機閣有麻煩,名劍山莊更是會被武林同道口誅筆伐,是非纏身。”頓了頓又加重口氣道,“活在這茫茫人世中,你我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希望你能體諒!”
洛聞的失落本是裝出來騙秋嫣然同情的,現在看她當了真,反倒不好繼續作假,也生出了幾分真心:“我知道的。我會小心行事,不讓別人看出端倪。”
“走吧,去永昌殿轉轉,我不能白來一遭。”秋嫣然眼瞅著滿地的屍體正融化為水,不禁生出了惻隱之心,“我大老遠跑來,原本是為見識上官媃的詠秋賞花會,結果卻誤打誤撞看了這幅百花凋零圖。前一刻還美目流盼,活色生香,下一刻已是黃泉亡靈,地獄遊魂。草木知秋,知道自己會在什麽時候生,什麽時候死。人活一世,倒還不如草木,生不自知,死不自由。”
“草木雖知秋,卻同樣無法知道賞花人何時才會到來,也不知道它們最後的命運是被拈在手,藏入袖,還是棄於塵。滾滾紅塵,世間萬物,各有各的不自知,各有各的不得已,各有各的不自由。姑娘又何必為人類悲觀?”
秋嫣然結結實實看了洛聞一眼,心想:正經起來的時候倒也不那麽讓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