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起。隻開頭幾個清音,梅染便知道,眼前這個人絕非凡品!笛聲從最開始的春雨入夜到萬物複蘇,從花繁似錦到瓜熟蒂落,從白露初現到瑞雪飄飄,他看見了四季的更替,生命的輪回。在這漫長又短暫的輪回裡,他真真切切聽見了萬物的聲音:嘹亮的,像搏擊長空的蒼鷹,在飛越重重關山後驕傲的鳴啼;清越的,像山野少女的呼喊,在雲霧繚繞的林間穿行,讓太陽的眼染上了多情的顏色;婉約的,像獨坐花間的詩人,一盞清茶一卷書,吟哦唱誦世間情;溫情的,像二八少女含羞帶怯的臉龐,將羞於啟齒的情意化作綿綿細語,一聲嬌嗔;失意的,像秋日黃昏落在蕉葉上的雨滴,點點滴滴,都是離人心中的淚,化不開的愁……
梅染的心在舒緩,快樂,落寞,羞澀,哀傷,向往,孤獨……激昂中來回變換。他的臉被雨露霜雪打濕了幾回,又幹了幾回。伴著笛聲,他看見了自己走過的路,風景如畫。他看見委地的桃花重新飛上枝杈,絢爛如霞;他看見腐朽的枯葉下,冒出了嫩綠的新芽;他看見那女孩含笑跳下輪回台,投生在有情有愛的人家;他看見那個她停下了尋覓的腳步,從此素手調羹,洗盡鉛華;他看見父母康健,依然在修竹幽幽的路口等他回家;他看見……到最後,他看見自己的掌心開出了潔白如雪的蓮花!那蓮花在笛聲中緩緩飄向天際,飄向雲深處,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說:忘卻,寬恕,放下……
一朵桃花落下,笛聲止,清風起,往事休,萬物依舊。
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後,梅染才說:“你對我用幻術?”
莫待不悅:“我是會幻術,但既然我說了是吹笛子就不會耍詐。先生怎可懷疑我?”他看了梅染片刻,笑了,“先生是在變著法的誇我麽?”
梅染的視線落在紛飛的桃花上:“你想要什麽?”
莫待樂了:“我想去看武林大會。先生就以此為賞,如何?”
“偏不!”梅染挑了挑眉,“沒有我你出不去。別琢磨了。”
“你把鎖魂簪還我,我就能出去。”莫待撥弄著隻用一根絲帶挽起來的頭髮道,“我成天披頭散發的,先生看著不厭煩?”
“看慣了衣著鮮亮的人,偶爾看看乞丐裝,就當是換胃口了。”梅染掃了他一眼,目光淡淡的,“你披頭散發的樣子倒更好看。”
莫待差點又掉下樹去:“等……等等!先生是準備用這句謊話般的誇獎衝抵對我的獎賞?你說話不算話,耍賴!”他有些急了,說話便失了分寸。
“敢說我耍賴?不想活了?”
“你就是耍賴!”莫待哼道。
“行,我耍賴。九月初九,我隨你去鳳梧城。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莫待叫苦不迭。不要啊上神大人!你跟著我,我要怎麽做事?他不能明言,還得裝作很感動的樣子道:“那太好了!如此,有勞先生。”
梅染忽然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麽想的。在九月九之前,你最好乖乖待在草堂。不然,我不確定我會不會反悔。”他那張好看得驚世駭俗的臉帶著三分淺笑,三分捉狹,還有四分溫柔,散發著無人能敵的誘惑。
莫待暗歎,凌寒笑起來像個妖孽,引人想入非非。怎麽這位先生也像個妖孽?不對不對,他是妖孽的祖宗,是老妖孽!
梅染暗道:這麽喜歡在心裡罵人。
想來,沒有人會相信,為了保住莫待的命,梅染不但以他自己的生命水入藥,而且還損耗了數百年的靈力,並每日以靈珠滋養他的身體。現在,莫待的所思所想中,但凡是與梅染有關的事情,無論大小不分輕重,梅染都會一清二楚。最要緊的是,莫待體內那股莫名的力量吞噬掉梅染輸送的大部分靈力後,還有一些流離在他體內。而這些遊離的靈力,不但能將葡萄乾變成大紅棗,助他禦劍已是綽綽有余。
起初,梅染並不知道莫待不能聚靈。他以為莫待沒有靈力,是因為被孟星魂重傷從而導致靈力潰散。而初見莫待時就已存在於其體內的那個神秘封印也依然在,依然釋放著怪異的力量,瘋狂吞噬著一切外來的靈力。不然,他不會損耗那麽大。他沒跟旁人提及此事,也沒問莫待。當然,他也絕不可能告訴旁人他是如何救了莫待,更不可能將自己與莫待心意相通的事宣之於口。這是他的秘密,他一個人的秘密,一個永遠的秘密。因為他非常清楚,倘若莫待知道了,恐怕會一巴掌將自己拍傻,從此不思不想。
莫待將長笛插回腰間,展開雙臂,朝著樹下撲去。梅染怕他落地不穩,再度受傷,忙飛身而下。眼見兩人的身體已只有尺距,莫待取出藏於袖中的花枝,在梅染肩上輕輕一點,借力落地,隨後拾起一朵桃花,插上梅染的衣襟,淺笑盈盈:“先生何故驚慌?”
“你是故意的?你存心捉弄我?”
“誰叫你不信我,居然懷疑我用幻術。”莫待笑得燦爛,甩著花枝朝草堂走去。“小懲大誡。咱倆扯平了。”他揉著肚子,犯了嘀咕:吹笛子還挺費力氣的,怎麽就餓了?
“還不算晚,吃點東西再去睡吧,你今天消耗得有點多了。”梅染將早就備好的食物一一擺好,“今夜風輕雲淡,月色清明,許你邊吃邊賞景。”
莫待十分歡喜,靠樹坐下,邊吃邊數落花。梅染坐在近旁的桃樹下,賞雲賞月賞人。沒過多久一陣倦意襲來,他感到不可思議!多少年了?有多少年了?有多少年沒睡過覺了?不是不想睡,而是無法入睡。最開始是困於往事,難以成眠,後來就變成了習慣。再後來,他似乎真的不困也不需要睡覺了,每日只是小憩片刻便足夠。他合上眼,想著稍微養養神就好,結果卻一睡不醒。
莫待正專心啃雞腿,忽然肩膀上多了顆腦袋,嚇了一跳,手一抖雞腿掉在了地上。他抓了把花瓣擦乾淨手,端端正正地坐著,生怕驚醒了梅染。要不要叫醒這位大神呢?叫醒了他會不好意思,還是說會認為我佔了便宜?莫待的思想鬥爭還不如他吃口米飯的時間長。鬥爭一結束,他輕輕悄悄一點點調整好位置,將梅染的身體放平,坦然地讓他枕著自己的腿,然後便靜靜地看眼前的落花。
聽梅染說,世間的愛情與姻緣都在這偌大的桃林裡。一朵花開,是一段感情的開始;一朵花落,就是一段感情的結束。花開花落,不受氣候的影響,不受季節的限制。不相乾的人只能旁觀,任它開,任它敗,半分力也使不上。而他這人人敬仰的月老唯一能做的,只是根據那些花的顏色和氣味來判斷這對男女感情的深淺:愛得越深越真,花就越美越香,否則花便平淡無味,甚至殘缺不全。
他曾無數次看見,一朵剛開的花,轉瞬就凋謝;他曾無數次看見,一朵花在開與敗之間苦苦掙扎,遲遲不肯落地;他曾無數次看見,開得最美最豔的花,沒來由地突然枯萎;他曾無數次看見,一朵開了很久的花被另一朵剛露頭的花蕾擠落……他不知道人類的情感何以如此複雜,竟可以讓一朵花有那麽多綻放與凋零的方式。多到他看見花開就會嫌枝頭太擠,看見花落又會嫌落花太厚。從心疼到惋惜,從凌亂到無所適從,又從麻木到厭倦,再到現在的無動於衷,他被自己的情緒折磨了數萬年。他太想離開這個地方了!
都說見過太多悲歡離合的人,早已不知該如何訴說內心的悲傷。你,是不是也是這樣?莫待注視著梅染的臉龐,替他拂去一身落花,眼神變得迷離憂傷。
梅染做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夢,美到他不願意醒來。在夢中,他聽見有人在耳畔低語:願你這一生情有所依,心有所托,再無傷悲,永無別離……他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他醉倒在那溫柔的慈悲裡,以一聲歎息為謝。
莫待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忍了又忍,沒讓自己歎氣。
花開花落無聲,緣起緣滅無痕。不知那一夜的風與月,醉了誰人心?
天將亮時,莫待才讓自己入睡,他不想梅染醒來尷尬。
在他算好的時間裡,梅染醒了。周遭是熟悉的風景,只是並非自己以為的那方天地。梅染愣怔了片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地落花中。他沒有動,飄入鼻腔的那縷藥香和那一隻搭在他胸前一隻放在他額頭的手,已很好地說明了一切。他貪戀地嗅著染了露水的花香,第一次發現它們原來那麽好聞。忽而想起那個夢,半晌無言。過了一陣,他抱起莫待走向草堂,腳步從容輕緩。
莫待摟著他的腰,往他懷裡縮了縮,嘟囔道:“長風,雞蛋好難吃!”
亂認人是個壞習慣,得改!不然不知道以後還會錯認誰。是不是在你的潛意識裡,能抱你的只有顧長風一人?所以你才跟自己約定,在睡夢中可以丟棄公子的身份,肆無忌憚地耍賴,甚至——犯規。罷了!由著你吧!反正以後我也不會離你太遠。這麽想著,梅染的身體沒再僵成冰冷的石頭。他看著自己的頭髮和那雙到處亂摸的手纏在一起,眼神溫柔。
轉眼就到了九月初九。
一早起來,莫待用鎖魂簪綰好發髻,準備出關。梅染將一條桃花結的手鏈系上他的手腕,說是護身符。
姻緣殿外,雪凌玥、雪凌寒、謝輕雲和夜月燦都已等在外面。見莫待已安然無恙,眾人才釋然。雪凌玥叮囑他要聽梅染的話,隻準觀戰,不許參加比試。他又拜托梅染多費心,便回了碧霄宮。他的事情太多了,實在分身乏術。
夜月燦給了莫待一個熱情的擁抱。謝輕雲卻只是輕聲問:“好徹底了沒?”
莫待見他消瘦了不少,皺眉道:“你怎麽瘦了這麽多?是哪裡不舒服麽?”
謝輕雲笑了笑道:“大概是我不服琅寰山的水土。”他捂住夜月燦的嘴,又說,“按約定,我得了青英會第一。”
莫待咧嘴道:“得!我得找長風要銀子了。”
雪凌寒將自己的錢袋遞過去:“何必找他。”
莫待打開錢袋看了看,甚是滿意:“足矣!足矣!”他把錢袋塞進袖子,笑道,“誰還願意接濟我這個窮人?”回頭看見梅染沒表情的臉,連忙閉了嘴。
梅染遞給雪凌寒一個盒子:“這裡面是他的藥,一日三次,按時服藥。”
謝輕雲忙問:“先生不一起去麽?”
“不去了,免得有人渾身不自在。”梅染之所以這樣決定,一是因為莫待的傷已無大礙,只要不與人拚內力就沒事;二是他相信雪凌寒能顧好莫待;三是以他上神之尊的身份,也實在不方便待在莫待身邊。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莫待非常不希望他跟著。他等到現在才說,是為了讓莫待死了早出草堂早練功的心,把傷將養完全。
自由了!莫待只差沒歡呼了。
梅染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莫待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別,哪怕面對的只是一個背影。他不擅長道謝更不擅長道別,他的感激與惜別都埋在心裡。他想,終我一生,怕是也難報答先生的再造之恩。以後,要和他保持距離,絕不能給他添麻煩。可惜了,再也進不去草堂,再也不能花前賞月,也再也不能為他吹笛子了……
雪凌寒問:“你又在想什麽?竟這樣煩亂,這樣悲傷。”
莫待答道:“我在想,這個秋天的風為何會如此淒涼。”
謝輕雲道:“大概因為他們失去了最心愛的那雙翅膀。”
夜月燦笑:“秋天終究會過去,鳥會重拾飛翔的力量。”
白雲翻卷的天邊,一隻孤鳥展翅飛向樹林的深處。乍起的秋風中,蒹葭如霜似雪,悠悠地飄向遠方。一縷笛音從草堂傳來,伴著離人的腳步,飄搖遠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