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殿裡,群英薈萃。新入門的弟子拜會過本派掌門及門人後,被引薦給其它各派,寒暄著如出一轍的客套話:以後要多關照啊!這還用說?都不是外人,可不得相互幫襯……如此,等等。可事實上,彼此心裡都明鏡似的:不到逼不得已,絕不會去叨擾對方;不到無路可退,對方也絕不會張口求助。大家恪守不麻煩別人便是不麻煩自己和各自打掃門前雪的原則,在各自的圈子裡生活,絕不越雷池半步,以免是非沾身。年輕一輩中也有不以出生論貴賤,不以門楣論尊卑,不奉承,不巴結,隻願依著自己的好惡交朋結友的,就難免被認作出格之舉,明裡暗裡少不得要受些白眼和非議。
靠門口不起眼的角落裡,莫待端端正正坐著,以蝸牛的速度吃著一小碟鮮豔欲滴的櫻果,神情專注得叫人不好打擾。到目前為止,他隻說過一句話:在下莫待,見過各位。依禮製,他是碧霄宮的人,應該坐前排。雪凌寒知道他不愛與人交道,特意囑咐憶安將他的位置放在了最末。
因著魔界三公子的身份,謝輕雲也出席了晚宴,就坐在謝輕晗旁邊,與莫待斜對。他無心應酬,挖空心思想早點脫身去外面遊蕩。宴會進行到一半,謝輕晗因為有事提前離席,臨走時再三囑咐,凡事多忍耐,莫要惹是生非,丟了魔界的臉面。他倒也聽話,隻吃菜喝酒,不參與旁人的高談闊論。他見夜月燦忙著照顧凌秋雁,無暇理睬一乾熟識,暗自發笑:這才認識多久,就一句一個小師妹叫得這樣順嘴。
凌秋雁是個苗條嬌小,相貌甜美,溫順文靜的女子,長著一雙又大又圓怯生生的眼睛,飽含深閨少女見生客時獨有的羞澀。她見夜月燦不停地把好吃的往自己面前放,臉紅得堪比莫待手中的櫻果:“我……我吃好了……多謝師兄。”她的聲音又細又小,不認真聽會以為她說的是唇語。
夜月燦一邊說笑,一邊又放了些水果在她面前才停手。
酒至半酣,氣氛似乎融洽了,人的表情松泛了,心的束縛稍稍松了綁,話題也就跟著豐富起來。
坐在莫待前面的兩名男子原是魔界子弟,剛入人籍,收在柳宸鋒門下。高且瘦的叫沐北,濃眉大眼的叫楊爍,都是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兩人不時回頭瞅瞅莫待,看樣子是想與他攀談,又不好意思打擾專心用餐的人。
蘇舜卿也在等待時機。他見莫待從始至終都沒主動跟誰說過話,完全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心知此人不易接近,必須慎重行事,以防引起反感。
助興的歌舞剛散場,兩名世家子弟就自告奮勇舞劍助興。舞來舞去,其中一個人的劍就舞到了謝輕雲面前,劍尖在他臉上晃來晃去,像是喝多了失了準頭。謝輕雲也不生氣,側身避開劍鋒,繼續自斟自飲。其實,不用謝輕晗叮囑,他也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需謹慎,稍有差池惹出禍端就會殃及整個魔界。況且,人間的王公貴族看不上魔界的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根本就沒打算計較。
“久聞謝三公子劍法精妙,一直無緣得見。今日在此相遇,不如就舞一回讓我等開開眼?”寧王府的小王爺蕭思源指著舞劍的兩名男子道,“本王已看膩了這兩兄弟的劍舞,想換個新鮮的。謝三公子可願成全本王的心願?”他斜著身子半靠著一名年輕男子,一隻胳膊支著腦袋,像是嬌弱思春的千金大小姐。
“在座的都是高手名流,在下才疏學淺,豈敢班門弄斧。請小王爺另請高明。”謝輕雲說著站起身,“在下貪杯,不勝酒力,想回客棧休息。失陪!”
“不給本王面子!”蕭思源沉了臉,十分不悅,“本王不配看你舞劍?”
“小王爺言重了!”謝輕雲笑了笑道,“承蒙小王爺不棄,在下願鬥膽一試。”
妧義倚著坐席,端著酒杯冷眼觀望:以為是個一點就炸的暴脾氣,沒想到竟這般沉得住氣,還行。
莫待的注意力始終在那一顆顆紅櫻果上。他目光發直,一手托腮,一手揉著一粒葡萄,沒精打采的,似乎吃得累了。
謝輕雲舞了沒幾下,蕭思源就舉手叫停:“謝三公子看著孔武有力,可這劍招怎麽軟綿綿的?該不是魔界生活清苦,沒吃飽飯?”
“在下學藝不精,難入小王爺法眼,慚愧!”謝輕雲朝眾人拱手道,“為了不擾諸位的雅興,在下先行告退。”
“放肆!”蕭思源喝道,“劍舞得不好也就罷了,還敢甩臉給本王看?謝青梧忙著花前柳下沒功夫教你做人,顧夕漫那無事可忙的病秧子也沒教你?她可是昭陽國的無垢,最熟悉我們的規矩禮節。”
謝輕雲握劍的手緊了緊,面色如常:“我父親母親素來禮數周全,我做得不好是我的錯,不乾他們的事。”
雪凌寒也頗感意外:這人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沉穩耐性好脾氣了?從前是那樣性急毛躁,連哄孩子的耐心也沒有。他看向莫待,又迅速收回目光。
“知錯就好。罷了,本王大人大量,懶得跟你計較。不如你換套劍法舞來看看,舞得好了,本王有賞。”蕭思源乜斜著眼道,“說不定本王一高興,就恩免了顧夕漫的奴籍。”
夜月燦拍案而起:“說夠了沒?吃頓飯還受這夾槍帶棒的鳥氣,有意思?”
“有意思,相當有意思。”蕭思源滿臉不屑地看著夜月燦,嗤道,“一個養花遛鳥的受了抬舉,覥著臉來了這大雅之地,也該清楚尊卑貴賤,別那麽大聲跟主子嚷嚷。”
“養花遛鳥的勤耕苦作,自食其力;身居高位的聲色犬馬,屍位素餐。究竟是誰不招人待見,還真不好說。”
“庶出之子,也敢無狀!”蕭思源抓起酒盞砸向夜月燦,“夜月族這是想造反麽?想造反說就是,我父王的鐵騎正閑得發慌!”
百花羞恬淡可人的笑容裡多了絲陰霾。百花門和夜月族雖然一個在仙界,一個在人間,素無往來,卻都是和花草樹木做伴,與飛禽走獸為鄰,也算是知音。如今夜月燦又入了百花門,百花羞當然不樂意聽見這種話。“夜月,當心你的措辭,別長了張好嘴卻不說人話。我百花門的人不欺人也不會任人欺,可別失了分寸,不知進退。”
蕭思源接口道:“聽見沒有,你的新主子叫你別沒事找事。”
夜月燦和百花羞心想:這人要不是真傻,就是在故意裝傻。
謝輕雲忙道:“小王爺息怒!夜月絕沒有冒犯小王爺的意思,怪我才疏學淺入不了小王爺的眼。小王爺雅量,莫壞了心情。我這就……”
“本王現在不想看舞劍了,想聽故事。”蕭思源用筷子敲著白玉盞,拖長了聲音道,“你就給本王講講顧夕漫如何以下賤之軀勾引到謝青梧那個老魔頭的。”
謝輕雲手握劍柄,怒氣在眉眼間蔓延。蕭思源的目光飄過霜月,笑著衝他勾勾手指,神情輕松愉快。那樣子分明在說:生氣了?生氣了就來砍我!來呀!
雪凌寒端著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紋絲不動地坐著,嘴巴也像是被線給縫上了,他在等蘇舜卿下場。他不說話,其它仙門自然也不會自尋煩惱,個個都是事不關己,避之不及的冷淡表情。只有風神季曉棠面帶笑容,饒有興趣地看兩人劍拔弩張。
來之前,秋漸離就警告過秋嫣然,介於三界錯綜複雜的關系,這場宴會極有可能演變成戰場。如果她貿然出頭,遭殃的不只是她一人,還會有千機閣的數百條人命。秋嫣然無所謂自己的生死,卻最怕連累家裡人。自打蕭思源開始無理取鬧,她就拚命往嘴裡塞東西,直塞得張不了嘴說話。而其余門派深知寧王在朝廷的地位,更知道他護短得厲害,有心轉圜又擔心惹禍上身,一個個愛莫能助,隻得靜觀其變。
至於蘇舜卿,如果沒有燕雙飛那檔子事,他很希望有人找魔界的茬。可是現在他正煩惱燕雙飛的死,不想再有人挑起事端,橫生枝節。他幾次三番暗示蕭思源別生事,可蕭思源哪裡會將他放在眼裡,直接無視了他的暗示。
“欺人太甚!”沐北和楊爍雙雙起身,一左一右在謝輕雲身邊站定。楊爍指著蕭思源,大聲道:“你我分屬不同的國度,我們魔界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且你汙言穢語,辱沒君後,簡直該死!”
“可不是!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沒完沒了的,真當我們魔界好欺負?”
“你們已經入了人籍,是名劍山莊的人了,怎麽還一口一個我們魔界?”
“入了人籍又如何?我還是我!且入人籍不代表要將心丟了!否則,我寧願永世為魔!”楊爍戳著胸口道,“魔界是我的故土,君後是我們的君後。誰敢動我故土,辱我君後,我就要誰好看!”
“他這種人根本就是無心的怪物,哪裡懂得情義為何物!跟他說這些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蕭思源拍著手道:“好,好,好……當真是主仆情深,情深義重。本王都差點被感動了!柳掌門,你新收的弟子可沒將你放在眼裡啊,心心念念的都是從前的主子不說,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面維護他們。本王實在替你不值。”
柳宸鋒動手換了杯新茶,不緊不慢地道:“不喜新厭舊,甚好。說明我沒看走眼,都是重情重義的好兒郎。”他衝沐北和楊爍笑道,“你倆不必杵在那裡當人盾了,來這邊坐。在這摘星殿裡,沒人能拿你家公子怎樣。因為小王爺只是酒後失言,絕非有意刁難三公子。”
謝輕雲忙將兩人推離身邊,按捺下心頭怒氣朝大殿門口走去。一個啃得爛兮兮的桃子飛過來砸在他背上,留下一片汙漬。他腳步不停,筆直向前。
蕭思源嘎嘎笑道:“人家都說,什麽父母養什麽兒。這話一點不假!顧夕漫當年在我寧王府為奴時,就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下賤坯子。沒想到養了個兒子也是這副德行!聽說顧夕漫出了寧王府就被賣到了妓院,本王也很是想不通謝青梧那老頭,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竟娶這卑汙之人為正妻。該不是被她那套狐媚功夫給迷住了?不對啊!謝青梧不是被柳沉煙收為裙下臣了麽?怎麽又被一個殘花敗柳迷住了?”
謝輕雲怒極,霜月就要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