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我到了琅寰山的山門口。趁守衛交班之際,我隱身在雲巔,減慢速度,悄無聲息地穿過結界,朝屠魔台飛去。感謝梅先生,賜予了我破結界的能力,不然我是沒辦法自由進出仙界的。
聽風說,昨天在琅寰山的屠魔台前,諸仙雲集。上至各派掌門,下到門下弟子,個個衣冠楚楚,或坐或站,如臨大敵。季曉棠還是那副德行,只是穿戴得一本正經,也沒提酒壺在手。畢竟,方清歌下達的是非常罕見的屠魔令。季懷安冷眼瞧著眾人,素來溫平和善的臉冷若寒霜。謝輕雲與他並肩而立,臉色還算正常,雙手卻抖得停不下來。林雨曦不動聲色地擋在他前面,擋住了方清歌與雪千色的目光。
因為凌秋雁的事,百花羞得到方清歌的特許,已將門下弟子召回驚鵲林。只有夜月燦抗命留在琅寰山,他想等莫待的處罰結果出來後再走。眾人見他面容憔悴,眼神失了明亮與笑意,變得深沉而陰鬱,在同情他的遭遇之余又覺得凌秋雁太過狠心絕情。他將眾人的目光置於身後,腰板挺得筆直,手始終放在劍鞘上。余歡坐在他右前方梅染的位置上,大概是唯一一個面帶微笑的人了。
妧義不但自己沒來,還讓薛湘靈等人速回瓊花宮待命,準備幫百花羞尋找安如意。她參加仙界活動和接受詔令一向憑心情,方清歌自然是聽之任之。
林谷隱眯著眼坐在上位,神情中既有了然於胸的不屑,也有事不關己的冷淡,更有老謀深算的隱忍,叫人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海神門由方星翊代表,沒再額外派人來。令人驚訝的是,火神門新上任的掌門南宮翾,七星湖的雪重樓和雪凌波竟也赫然在列,還都坐在比較顯眼的位置。其余各小門小派該來的也都來了,沒人扯皮拉筋。
方清歌依舊錦衣霓裳,高位而坐,一雙不怒自威的丹鳳眼裡泛著點點慍怒:“莫待,你還是不肯說實話?如果你固執己見,本宮就只能按律執法了。”
“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我沒有勾結魔族,也沒有殘害仙門弟子,更沒想過要對仙界不利。仙後若是不信,我就是再說一百遍你也還是不信,又何必再問。”莫待一手握笛,一手背在身後,站姿與雪凌寒格外相似。“當時有那麽多人在場,可有誰看見我有圖謀不軌的行為?”
“沒人看見不代表就沒有。安如意對你手下留情,骷髏山對你網開一面,還有當初你放走夜闖琅寰山的魔族使者,這些就已經說明問題了,何況你召來的本身就是魔族的人?”
“我再申明一次:他們不是魔族,他們是江湖人,是我的朋友。”
“江湖人?哪個江湖裡的人?”
“自然是人間界的江湖。”
“可你現在是碧霄宮的書童。”
“我是碧霄宮的書童不假,可我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江湖人,總有那麽幾個值得信賴的江湖朋友。如今我有事相求,他們出手相幫,算是江湖人結江湖情,有什麽問題?仙後是仙界的仙後,不是人間界的仙後,更不是江湖人的仙後。所以,江湖人的事仙後還是別過問的好,免得你心煩。”
“既入了我仙門,有些關系該撇清就得撇清。”
“如果我早早地撇清了關系,怕是那晚就已埋屍骷髏山,今日就不能站在這裡聽仙後你訓話了。”莫待環視眾人,還是那副溫吞水的模樣。“除魔歸來,我一隻腳剛跨進琅寰山的大門,就被一群人不問青紅皂白地帶到了這裡。直到這一刻我都在犯嘀咕,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了仙後而不自知,才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借題發揮,非得將我歸於魔之一族不可?倘若是我得罪在先,仙後想借機逐我出仙門,你現在就發話,我這就走,絕無二話。若是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不可以,拿出真憑實據來,讓我心服口服即可。”
“本宮沒想過逐你出仙門,更沒想殺你,只是想要個明白。”
“是麽?仙後想弄明白事情原委大可以在永安殿召見我,為何要在這屠魔台?屠魔,誅仙,弑神,乃仙界的三大處刑台,只有身犯死罪的人才會被帶至此處。仙後若不想殺我,又何必興師動眾地將各位掌門召集至此?怎麽看這都是變賞為罰。”
“本宮不否認你救了仙門弟子,但你勾結魔族也是鐵證如山。一碼歸一碼,本宮會獎勵你救人之功,亦會處罰你犯戒之錯。”
“我是否勾結魔族暫且不論。現在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仙後:在那種危急的情況下,你是寧願仙門弟子一個個魂飛魄散也不肯向他人求救,還是不擇手段也要護他們周全?該不會仙後甘願犧牲他們,也要保全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名聲?”
“一派胡言!本宮歷來是以仙門弟子的性命為重!”
“若論功行賞,仙後的行為是該獎呢,還是該罰?”
“眾人皆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當然該獎!”
“既如此,那我又何罪之有!”莫待呵呵笑道,“我與仙後做了同樣的選擇,仙後就該獎,我就得罰。如此雙重標準,該不會因為我是肉體凡胎,仙界就要區別對待?又或者,因為我與凌寒的關系,仙後看我不順眼,想趁機栽贓陷害,將我和凌寒分開?因私廢公,可不是堂堂仙後該乾的事。”
“因私廢公,確實不行,好在本宮並無此心。本宮肩負著仙界安危,凡事都得小心為上。請諸位掌門人來,是讓他們都來聽聽你怎麽說,同時也幫忙做個參考,獎該怎麽獎,罰要如何罰。別日後說本宮處事不公,刻薄了你。也正因為如此,本宮才希望你將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明,省得造成不必要的誤會。若因此而讓你覺得本宮有私心,本宮也無話好說,認了就是。活在這世上,誰還沒個被誤解的時候?”
“說一千道一萬,仙後還是認定我通魔了。不然,叫我說什麽呢?”莫待摸出兩條尾巴上有花斑的小魚乾,以謝輕雲和夜月燦瞠目結舌的速度吃得只剩一點骨頭。“煩請凌玥上神替我去掉飛花令,逐我出仙門。以後,我還是做我的江湖流浪客,不再與仙門有牽扯。”
“胡說什麽!”雪凌玥喝道,“入了碧霄宮,便是我雪凌玥的門人。你若犯錯,我必定重罰,絕不徇私;你若無錯,我也不會偏聽偏信,讓旁人冤了你!事情還沒弄清楚,怎麽就說被逐出仙門這樣沒輕重的話!”
莫待苦笑:“您也看到了,這又不是我願意的。”
“一旁待著!沒我的允許哪兒也不許去!”雪凌玥對方清歌行了君臣之禮,拜道:“母后,莫待救了仙門弟子性命是不爭的事實。就算情急之下他動用了非常手段,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還請母后看在他救人心切的份上,網開一面!”
雪凌寒忙道:“大哥說得對!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他……”
“住口!”方清歌一聲斷喝。“凌寒,你與莫待關系特殊,只能旁聽,無權說話!還不給本宮退下!凌玥,護短也要有個程度!別不識大體,不知進退!”
“我相信莫待!他絕不是那種勾結魔族,殘害同道的人!”雪凌玥高聲道,“既然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有罪,就不能以對待入魔者的方式來對待他!要審他可以,但得先帶他回永安殿!”
“若是本宮不呢?”方清歌一步步逼近雪凌玥,“你預備如何?”
“我自然是拚死護他!只要飛花令還在他額間,我就是他師父,我就有責任保護他不受無妄之災!”
“師父?他認你這個師父了麽?何時認下的?本宮怎麽不知道?”
“認不認我是他的事,護他周全是我的事!”雪凌玥直面方清歌,沉聲道,“母后若執意要對莫待執行屠魔令,請拿出可以定罪的證據來!”
方清歌冷笑:“證據?證據就是他召來的人中大多數使用的都是魔族術法。”
雪凌寒看向莫待,滿眼震驚。莫待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如水。
雪凌玥道:“使用魔族術法,不一定就是魔族的人, 仙門中也有人會魔族術法,只不過都藏而不使罷了。再者,術法雖有級別高低,但無地位高低,亦無貴賤尊卑。若用魔族術法造福蒼生,維護正道,也並無不可。”
“混帳!自古以來,尊卑早有定論!魔族術法暗黑汙穢,豈能與仙術相提並論!無論是誰,也不管他的目的有多麽高尚,使用旁門左道者一律視為魔!必除之方能安定人心!”
“那使用仙術作威作福,殘害良善又當如何?難道就因為仙術為正統,使用者就可以脫罪免罰?那還有什麽公道可言!且,以暗黑之術行正義和以高雅之術行罪惡,誰對誰錯,誰尊誰卑,一目了然!母后執掌仙界,當以包容之心,仁德之心和公正之心待天下眾生,切不可被尊卑之論束縛手腳,失了公允!”
“逆子!敢對本宮無禮!”方清歌舉掌向雪凌玥胸膛拍去。雪凌玥閉了眼,不躲不閃。
莫待縱身擋在雪凌玥前面,將方清歌的手撥到一邊:“仙後息怒。凌玥上神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你犯不著發這麽大的火。倘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那麽,請仙後明示,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你滿意。”
“不是讓本宮滿意,是讓在場的大家滿意。”
“冠冕堂皇的說辭就免了吧,直接說結果。”
“本宮想要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你如實交代那夥人的來歷,就還是碧霄宮的書童。仙界派人除魔,從此天下安泰。不知道你能不能滿足本宮這個心願?”
“恕難從命。”莫待的眼神倏地沒了溫度,“要如何我才能離開這屠魔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