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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長安道》第5卷:江湖五
  待夜深人靜後,莫待換了身衣裳,在顧長風的陪同下,騎上那匹千裡追風直奔霓凰城。

  高高的宮牆內,金碧輝煌的殿堂中,人的七情六欲被切割成不同的大小與形狀,鎖進不同的匣子與櫃子。蕭堯拿著鑰匙,得意於自己掌控著那麽多人的喜怒哀樂。他時常喝醉,時常被奇形怪狀的金的銀的鑰匙晃花了醉意惺忪的眼,時常用憂愁的鑰匙去開歡樂的鎖。鎖不開,惹得龍顏大怒,一氣之下將鑰匙丟棄。從此,人的情緒被囚禁,人們失去了自由表達心情的能力,一顰一笑,一嗔一怒,一悲一喜,一言一行,都只能依著他的臉色。他喜歡看人笑,說有笑聲才有喜氣,有喜氣人的精神頭才足,精神頭足才能享受人生,能享受人生才能更好地治理國家統造福人民。為了能讓他更好地治理國家造福人民,宮裡的人每天都喜笑顏開。哪怕剛死了兒子沒了娘,你也得笑,不但要笑得舒心,還得笑得合情合理,賞心悅目。

  慕容瑤白天笑夠了,這個時候再也笑不出來了。她熱淚長流,長劍隨身,舞出一片銀白的肅殺之氣。她的心太痛太苦了!可再痛再苦又能如何?她連酣暢淋漓地表達痛苦的權利都沒有,哪怕她失去的是唯一的親兒子,她都得忍著。她得識大體,她得保持體面,她得有規有矩,她得顧全天家顏面……總之,她不能出半分差錯,更別說像山野村婦那般歇斯底裡地哭喊一氣,發泄一通。她的淚只能流在人後,流在深夜,流在無人問津的黑暗中。誰叫她是皇妃呢?她首先要維護的是皇家的體面。她不想要這體面,她隻想做個平平凡凡的母親,守著自己的兒子一生到老。假如上天垂憐,讓她有個兒孫繞膝的平淡晚年,那當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我步步退讓,你步步緊逼,當真不肯給我活路麽?劍光暴漲,合歡樹被劈去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頓時萎靡了。

  “娘娘好身手。”莫待騎在宮牆上,嚼著小魚乾,“只是這樹有點可惜。”

  “什麽人夜闖清和宮?!”慕容瑤的淚隨著她的呵斥聲沒了痕跡。話音未落,野煙已到了莫待跟前,劍尖直至其眉心。

  莫待一旋身落到慕容瑤面前,笑道:“娘娘別動怒。是我,那個喜歡吃小魚乾的遲到大師。”他拿出四條小魚乾,在手心中擺出一個“豐”字,“風調雨順,國泰民豐。娘娘可還記得我?”

  慕容瑤盯著他看了好半晌,臉色陰晴不定。“你是?”忽而長劍墜地,她眉間的疑雲與怒氣盡數散去:“是……是你!”

  “是我。”莫待含笑道,“除非娘娘還有一個愛吃小魚乾的學生。”

  “沒有!沒有……僅此一個,僅此一個!我慕容瑤這輩子就收過你一個學生!”慕容瑤的眼淚比她的話還多,“你可把我給心疼死了!”

  野煙捂住張得失態的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是在做夢吧”?

  莫待湊到她面前,拎著魚尾巴來回晃:“姑娘,這魚乾可好吃了。你讓我進去,我就把它送給你。千萬莫告訴女將軍我上課遲到了,不然,我又得抄兵法了。”

  野煙捂住了嘴,卻沒能捂住眼裡的淚:“還是這麽頑皮!錯不了!”

  “那肯定不能認錯。”莫待樂呵呵地道,“幹嘛都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才見上面,應該高興才是。娘娘,我可是奔馳了千裡,躲過了無數侍衛才混進來的。”

  慕容瑤本來想笑,不曾料又哭了,穩穩心神後問:“你找我有事?”

  “有事,有大事。第一,四皇子和雲起已被人救下,目前安好。等時機成熟後,我會一根頭髮都不少地交還給娘娘。第二,娘娘和姑娘先高興高興,等我逛會園子回來再說第二。”

  慕容瑤和野煙一邊嗔怪他的打趣,一邊又流了一回淚,心緒才平靜下來。

  “娘娘可以關起門來高興。開了門,該怎麽還得怎麽,或許還得哭一哭。”

  “放心。在宮裡生活了這些年,別的沒學會就學會演戲了,而且演技還不錯。”慕容瑤笑道,“讓我來猜猜第二。你要我打聽他們為何抓宛瑜?”

  “正是。蕭宛瑜的事不難理解,多半是上官媃主謀,與蕭堯有關。我納悶的是,長風派出去的人武功都不弱,怎麽會被殺得片甲不留?宮裡什麽時候有這樣的高手了?”

  “極有可能不是宮裡的人,而是蘇舜卿。前不久,我得到消息,說上官媃有意招攬蘇舜卿,我便留意著他二人的動向。那日,得知他倆私下見會面,我派野煙前去相勸,希望蘇舜卿別助紂為虐,結果他還是沒聽我的勸。如果真如你所說,宛瑜是被他們抓走的,那遲早還得送回宮裡。我會留心他們的一舉一動,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上官媃居然說動了蘇舜卿?本事不小嘛。”莫待立刻就想明白了蘇舜卿為何要找那麽蹩腳的理由參加青英會了,想來是他投靠了上官媃,想擺脫蕭堯的掌控,故而上琅寰山尋找屍蠱的解藥。那個偷入書房和臥室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我手裡有蘇舜卿想要的東西,他會來找我的。到時候,我會見機行事。”

  “你要提防他,這個人很有些手段。當年的事,我至今也沒查出來到底是如何走漏了風聲的,我懷疑是他所為,可我沒有證據。”

  “娘娘看看這個就明白了。”莫待摸出那三封信來,“這是在蘇舜卿的書房裡找到的。”

  看著信中所寫,慕容瑤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我一直以為,當年是我們行事不夠周密導致計劃外泄,從而招致禍端。沒想到……他可真是處心積慮!我低估他了!”

  “低估他的可不止娘娘一人,牽涉其中的很多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是誰出賣了他們。還有蕭堯,看著貪杯好色,行事乖張,其實他心思的縝密程度比他的好色更甚。就這天衣無縫,一箭三雕的計劃,我也未必能想出來。”

  “是啊,我這個女將軍也自歎弗如。”慕容瑤撣去衣裙上的一點塵,拿了布擦劍,“胡冰清帶著她和謝輕晗的獨子奉召進宮了,前天剛到。不知又是因為什麽。”

  “胡冰清必須死,其間的根由娘娘就不必知道了。”

  “既是必死之人,必要的時候本宮自會送她一程。”

  “些許小事何需娘娘出手。風雲已起,戰鼓聲響,娘娘護好自己和野煙姑娘就好,其它的事我自會辦妥。”

  “我相信你!”慕容瑤目光堅強,“我會擔起我的責任,絕不給你添亂!”

  莫待雙目濕潤,垂眸道:“娘娘和長風都這麽無條件的信我。我很慚愧!”

  “你擔得起這份信任!”慕容瑤看著心愛的學生,含淚道,“只是,又得辛苦你了!”

  莫待抬起頭,眼裡已無淚:“只要能國泰民豐,我願意粉身碎骨!”他看看天色,鞠了一躬,“我該走了,娘娘保重!”

  慕容瑤本欲再叮囑幾句,莫待已沒了影子:“這孩子!”她已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隻凝望著莫待遠去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

  野煙心中亦是百般牽掛: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安好?

  宮牆外,顧長風不知何故連著打了幾個噴嚏,直打得眼淚長流。莫待說了句“有姑娘想你了”,然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回到鳳梧城,天已快破曉。莫待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去了地下密室。

  謝輕晗見二人風塵仆仆,知道必定是長途奔波歸來,並不多問:“天幕山的書信昨晚遞到我手裡了。父親的時間掌控得很好,胡冰清前天剛進宮。”

  “張嘴無廢話,我喜歡。”莫待笑道,“謝老爺子寶刀未老。掐算時間是個大學問,最是難辦。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回魔界準備了。”

  “還是按照原計劃行事?”

  “對。如今,棋子已埋好,劍已出鞘。之後的每一步你都要穩打穩扎,精準算計。我不喜歡蠢人,你最好不要有錯漏……”莫待瞥見謝輕晗鬢邊已有不少白發,沒再繼續說下去。

  “我會。籌謀了這麽多年,豈能功虧一簣?我來是想問問,你準備怎麽利用胡冰清?蕭堯召她,明面上說的是公主遠嫁,久未朝聖,該回宮盡孝道。你我心知肚明,為的是紫日和紅日的事。蕭堯反覆無常,胡冰清也很有頭腦,若她說動蕭堯不殺自己,我不就沒有撕破臉的理由了麽?”

  “那兩顆珠子只是個引子,有沒有它們蕭堯都會召見胡冰清,所以我才順手牽羊,不然多浪費。”莫待回應了顧長風誇獎的眼神,又說,“召胡冰清進宮,並不是為了要挾你。自古以來,江山爭霸戰中,沒有人配做人質。蕭堯不過是想在他死之前,把他看不順眼的人都殺了。”

  “都殺了?他最看不順眼的非朝中那些忠臣良將莫屬。把他們都殺了……”謝輕晗敲著桌面的指尖有些發白,“那得殺多少人?太可惜了!”

  “等著看吧,會是一個你意想不到的結局。”莫待沒打算深聊這個話題,又說回到胡冰清身上。“為應對你的擔憂,我早就留好了後手。即使蕭堯饒她不死,她也會死在某位娘娘或嬪妃的算計裡,比如上官媃。你是了解上官媃的,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哪位皇子健康成長。如果有人告訴她,胡冰清和蕭堯有個兒子,你說她會怎麽樣?按照她一貫的做法,當然是除掉這個麻煩了。至於理由嘛,隨便編一個說得過去的就是了。”

  “蕭堯會允許她這麽做?”

  “胡冰清已是棄子,蕭堯不信任她也就不會在意她的死活。你也不必擔心胡冰清的身手太好,宮裡的人不是她的對手。該她死的時候如果她還活著,自會有人遞話給她。三天之內,你必定能聽見她的死訊。”

  “什麽話這麽厲害,能讓她赴死?”

  “愛子如命的母親最怕什麽?怕孩子受到傷害。胡冰清千算萬算,卻唯獨算漏了她自己的心。”莫待端起茶碗吹了吹,“照我看,根本不會出現這麽麻煩的情況。胡冰清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死,該死在誰的手裡,以什麽方式死。關於這一點,她攜子同行就是最好的證明。因為她比誰都清楚,那孩子可以讓她的死發揮出最大的價值。如果她沒有這麽做,那就是我看走眼了。”

  “你沒看走眼。”謝輕晗說著拿出一封信來,“這是胡冰清臨走時留給我的。我擔心她誑我,故而向你求證。沒想到,我和她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竟不如你了解她。”

  潔白的絹帕上,紅色的字體醒目得刺眼。短短數語,將一個女人倉惶而苦楚的一生寫得淋漓盡致:

  “輕晗:

  別有數日,甚是掛念!

  做了十幾年夫妻,還是第一次給你寫信,一時感慨良多,竟不知如何下筆。思來想去,還是想將心裡的話說給你聽。請看在你我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多年的份上把信讀完。

  蕭堯欺人太甚,魔界與人間已勢同水火,人們終將為自由和尊嚴而戰!妾身無能,不堪大用,願為火線,為你點燃烽煙,權當回報你這十幾年來的照拂和尊重。

  妾身會在該死的時候死去,死在該死的地方。妾身不怨,也不恨,只求你善待小米,他是無辜的。虧欠他的,來生再補償。別跟他提起我,讓他繼續現在的日子吧!跪謝!

  你不必覺得妾身可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自己的命自己扛。扛過去了海闊天空,抗不過去也不過一死而已,沒什麽好悲傷,沒什麽好糾結,更沒什麽好可憐的。

  此一別,你我再無見面之日。衷心祝願你,早遇良人,一生安樂!

  珍重!”

  莫待沒有多少表情,似乎事情本該如此:“胡冰清是個教訓。她走錯一步棋,又沒有悔棋的勇氣和挽回棋局的能力,就只能將錯就錯, 一錯到底。你我都要以她為戒,切切不可莽撞行事,倉促落棋。”

  “她錯在哪裡?”

  “錯在沒看準你。如果當初她看準了你,願意將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你,與你做了真心夫妻。以你的胸懷與人品,你會不好好待她?你會讓蕭堯這麽對她?你會任由我利用她?你謝輕晗再想反,也絕不會以自己的妻兒為祭。不是麽?”

  “沒錯。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家人。”

  “所以,從她在洞房花燭夜算計你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執死棋的人沒有退路,從來如此。”莫待看著謝輕晗把信放在燭火上燒成灰燼,朝樓梯上走去。“她也算死得其所,你不必覺得虧欠。好好待小米,就是對她最大的愛護。”

  “將來你會為你現在的選擇後悔麽?我指的是,你和輕雲。”

  莫待腳下一頓,眼裡就有了殺氣:“你到底想說什麽?”

  “輕雲愛你。不是麽?可你選擇了雪凌寒,而在我看來,他並不適合你。”謝輕晗摸著手背上的一處傷痕,那是很多年前一次意外留下的。“作為兄長,我盼著輕雲幸福。作為合作夥伴,我希望你們有個好結局。所以,公子要不要悔棋?”

  莫待默立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道:“輕雲值得更好的人。且,將來的事,誰又能未卜先知呢?也許,到最後我還不如胡冰清,能死得其所。因為,我執的也是死棋,已沒有回頭路。”他的聲音倦倦的,不知道是不是奔波得累了。不等謝輕晗說話,他已消失在樓梯口,消失在破曉時的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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