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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歲月》我的母親
  從母親去世二十周年開始,就總想寫點什麽,以祭奠我那已經在天堂中度過二十幾年的母親。由於諸多原因,一直是斷斷續續,寫寫停停,現在總算從內心的掙扎中,靜下心來,寫點文字,向天堂中的母親問候。

  我的老家在永修。

  有人說,打個謎語,謎面是“江西的公路,猜一縣名”,江西人都知道,那就是“永修”,當然這裡邊也有很多調侃的味道。

  中國人叫母親都是“媽”或“媽媽”,港澳味特濃的也是叫“媽咪”,英語中的mother,也有一個“媽”的音節,可見,“媽”這個音節是天下人喊媽媽的發音都一樣。

  然而,永修人卻不一樣管“媽”叫“噫”或“噫呀”,真不知我的老祖宗是如何定下的這個稱呼。也許是“姨”的變聲吧,這裡的“噫”和“姨”本來就是姐妹,在稱呼上相近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永修人把“叔”叫作“jiao”,很明顯是老祖宗把“叔”和“椒”弄混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也就是從我能記事開始,我就覺得母親顯得很老。與其他和我一般大小的夥伴的母親相比,母親也的確是年齡較大一些,我有兩個侄子都比我年齡大。母親生我時,已經四十四歲了,能不顯得老了一些麽?

  母親出生在歧山鄧家,沒上過一天學,但她自己的名字卻寫得很好。

  母親一生生了七個孩子,還抱養了兩個女孩,總共九個孩子,這種情況在現在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但在當時那個年代,這完全是中國農村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

  在這七個孩子當中,有六個是男孩。

  有一次,我問母親,我怎麽管老二叫“細哥”?細哥就是最小的一個哥哥。因為我想,老二後邊還有老三、老四,還有一個姐姐啊,我想不通。

  母親後來告訴我,其實,我大哥下面的還是個男孩,當他還是三、四歲的時候,過“七月半”時受到了驚嚇,後來生病沒來得及治療,或者耽誤了治療時機,抑或是沒錢治療,不幸夭折了。現在的“細哥”實際上是老三。我呢,因為最小,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很疼我,而我最喜歡的是我三個姐姐中的親姐姐,這也許是血緣關系吧,盡管另外兩個姐姐都在我家長大,最終分別嫁給了大哥和三哥,但總是沒有我的親姐姐那麽顯得尤為親近。因而我每天和親姐姐在一起,像個跟屁蟲似的,誰欺負我,我親姐姐就跟誰急。我什麽都跟她學,她做什麽我就跟著做什麽,她怎麽叫人,我也就怎麽叫人。我親姐姐排行第三,老二夭折不算在內,在我姐那兒“細哥”不就是最“細”麽?男孩中老三、老四我都是跟我親姐姐一樣,都叫他們的小名。

  後來,我的一個叔叔在一次吵架中,說我沒有一點禮貌,也許說的是就是這件事。

  母親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護著我。

  有一次,因為我的調皮,弄壞了同學的一支鉛筆,和同學打架打輸了,哭著跑回家。我母親什麽也不問,直接跑到學校去,硬是從教室裡把我那同學拉出來,要他當面向我道歉,並保證以後不得欺負我。

  而在家裡,因為我和侄子年齡相差不大,在一起玩耍時打打鬧鬧也是常有的事,但每每都是我侄子挨一頓臭罵,我大嫂也挨一頓臭罵。印象最深的一次,母親把我大嫂家的炒菜鍋子都摔碎了,也是因為我和侄子打架的事。就為這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家與大哥家關系很緊張。

  一個村子的人都說,母親很霸道,當時,我很氣憤,因為霸道是個不好詞,是個罵人的詞,是對那些不講道理的人說的,難道我母親不講道理麽?我堅決反對。現在想來,人家說的也不無道理,但完全可以理解。

  在我的家鄉有句老話,叫“養崽不怕醜,養到四十九”,四十幾歲生下的兒子,體質不好,生性古怪,作為母親不強一點,小孩怎麽生存?

  一天清晨,天還未亮。我隱隱約約聽到哭聲,仔細一聽還是母親的,我嚇一跳,這是怎麽回事,我當時想,難道出了什麽大事不成?

  我趕緊用腳蹬醒睡夢中的五毛,五毛是我四哥的小名,比我大四歲。

  五毛告訴我,是姐姐當天出嫁,我問出嫁還哭什麽,姐夫家不就在上邊不到五百米的一個屋場麽?五毛說這是鄉俗,要是女孩出嫁,母親不哭的話,女孩出嫁後會不幸福的。

  而如今,我則認為,好不容易撫養大的女兒,一旦出嫁,母親怎麽舍得?不管遠近,畢竟是別人家的人了,這是一種難以割舍的親情的真正體現。

  現在的女孩出嫁,我沒看到有哪個母親像我母親那樣哭得真實,有的甚至大笑,時代不同了,什麽都變了,也不奇怪。

  母親身材高大,身高在一米六以上,因為村裡沒有一個比她高的,她比我父親還要高。

  母親有力氣,打起人來很痛,五毛就最怕母親打了。老三不怕,他從小最好玩,從小就挨打,母親打他時,就像沒事一樣,我躲在一邊看著都害怕,一手一個手印,要是我,肯定會被打死了。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只打過一次。

  大概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吧。不知為什麽,與一起放牛的鄰居女孩吵架,後來動起手來,居然把女孩的屁股上打出血來了,這下我嚇得要命,我想這下可完了,從小鬧事,還真沒鬧出女孩的血來的。

  女孩父親來告狀,我母親用沒有葉子的竹條打我,手上、腳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至今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過了好多好多年,“細哥”告訴我,那女孩正好來了例假,打架時給碰巧碰上了,你說我不就是一個倒霉蛋麽?

  母親下地乾農活是一把好手。除了老三,我們其他哥幾個都遺傳了父親的體格,個不高,瘦瘦的,力氣小,做精細活可以,做體力活不行。

  父親因為讀了幾年私塾,農村合作社成立後一直在大隊當會計,很少乾農活。家裡種菜,下地掙工分都是靠母親,好在我懂事時,老二老三都成家了,除了大哥很早就分家外,一家近十口人,一年的工分不比人家差,加上父親又是大隊幹部,家境不是最差的。

  除了正常的下地做事外,母親常常去做點其他事情。這些事情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以做得到的。比如,到山裡打“毛栗子”,要走好遠好遠的路,還要上嶺爬山,要帶上工具,往往是天沒亮就出門,天黑才回家。我和五毛在家等著,等著母親果實累累的歸來。鄰居大嬸也有去打毛栗子的,但我沒看到過她們有什麽果實。

  還有就是去縣城那邊湖裡挖藕。湖幹了,大片大片的地方可以去挖藕,挖出來的東西一般都是瘦瘦的,不像藕,倒像是荷根,吃起來澀味好重,半天張不開嘴。運氣好時也有粗壯的,那是真藕,挖出來後往往樂得合不上嘴。

  上山打毛栗子我從沒去過,但去湖裡挖藕我去過幾回,都是跟母親一道去的。我會幫助母親除去一些表面的泥巴,一旦有一根又細又嫩的小藕時,母親會馬上給我生吃,湖幹了也沒水,只要把藕在衣服上擦兩下就可以吃了,水份多,很甜很甜。這也是我願意跟隨母親去挖藕的原因吧,盡管要走上四、五個小時的路程,那時沒車,路也不好走。

  有一次,因為要將谷子送上樓去,一不小心,母親從樓上摔了下來,把右手給摔斷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的手雖然不痛了,但一直沒有恢復至原樣,這也是我小時候心靈上受到的一次很大的傷痛。

  從初中二年級開始,我就一直未剪過頭髮,發誓考入中專後才剪去。老師多次勸告要我剪去,我沒剪;母親多次強迫我剪去,我也沒剪。一直到中考以後,拿到了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後,晚上點著煤油燈,母親逼迫老三他們幾個人按住我,才把我一頭長發剪去。

  剪去長發,一頭輕松。我來到了縣一中。

  縣一中在新城,離家有近三十公裡,我在校住宿。飯票是用大米在學校換的,一斤大米換一斤飯票。因為家裡沒錢,我每次都是從家裡帶點菜來學校,一種菜一吃就是一個星期,熱天時,吃到最後菜都全變質了,但還得吃,吃變質的總比吃光飯好。

  送至學校的大米,幾乎每次都是母親擔過來的。六十多歲的人,要走六十多裡路,還要擔上六十多斤重的擔子來到學校,閉上眼睛一想,我的眼淚就會不自主地流下來,至今多少回都是一樣,可憐天下老母心!

  有時,母親還是會送點好菜過來。

  記得有一年冬天,天特別冷,母親給我送來一罐子白籮卜燉牛肉,我整整吃了兩個禮拜,越吃越有味道,至今回味無窮。

  近三十年過去了,每每提到此事時,妻子說難以相信,妻子多次給我做白籮卜燉牛肉,雖說味道還好,但我總找不到當年的感覺,多少次嘗試,但屢試不爽,我至今仍未放棄。

  到了大學,本來該是輕松多了。但在不到兩年時間內發生了兩次天災人禍,給母親的打擊巨大。

  在我大二上學期,我姐姐,就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嫁給我家老三的那個姐姐因心臟病突發去世了,留下一個不滿百天的小孩,隻好丟給我母親帶大。對於母親來說,她不是走了一個兒媳婦,她是走了一個她疼愛的女兒,因為是母親把我姐姐從幾個月大,含辛茹苦養大的,不論從心靈還是從身體,給母親的打擊不亞於一次唐山大地震。

  一年半後,因為小孩的不慎,玩火時點燃了我家的一棟老屋,整整一棟全木質結構的老屋,保持了近百年的老屋,傾刻間化為灰燼。這對我的老母親來說,又是一次很大的打擊,好在幾個小孩都逃了出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大學四年,我不負母親的期望,曾兩次獲得三好學生,每次的獎勵雖說不多,但對於母親來說,那就是榮譽,就像當年我考上大學,是村裡千百年來第一個大學生一樣,母親深深得懂得,一個人的榮譽、名聲比什麽都重要。

  畢業時,大學領導找我談話,說有一個指標,到雞西礦院當老師,問我願意否。我當然願意,誰不知道,不到學校去就得去礦山,礦山有多苦?但母親不同意,母親說,雞西太遠了,在“雞”的頭上,幾年才回家一次?於是我拒絕了一個對於我來說是極好的機會,我來到了本省的一個礦山。

  二十二年後,我有機會出差到了雞西,試圖找一下雞西礦院,據說是很多年前就搬往哈爾濱了,改為黑龍江科技大學了。內地的幾個礦院改名搬遷我都知道,唯獨不知道雞西礦院也搬了,名字也改了。

  畢業工作的第一個月,我拿的工資總共七十七塊五毛,我記得拿出六十元寄給了我的母親,我想母親當時一定非常非常高興,畢竟有一個在外面工作掙工資的兒子,對於農村人來說,這是一件多麽體面的事呀。

  參加工作後的第二年,“細哥”寫信來說,母親在家裡吵吵鬧鬧,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就是要人送她到我這兒來。

  我工作的礦山是一個有著百多歷史的老礦山,生產、生活環境非常差。礦山離老家有三百多公裡,當年就僅來這兒一趟,就得花上兩天時間。當然,現在,我開車回家的時間也就不到三個小時。

  母親到礦山時是秋天,氣候涼爽,水還是有些冰冷。我安排母親住在礦上的家屬招待所,說是招待所,實際上就是幾間宿舍。母親每天除了和附近的老太太老爺爺說說話,就是給我洗衣服。給我洗衣服的,那是一雙從我出生一直到成人都在為我洗衣的手,什麽都沒變,就是顯得皮膚粗糙,斑斑駁駁,就像長在高山峻嶺上松樹的表皮。

  過去這麽多年了,當我想起當年母親給我洗衣服的那雙手的時候,就會想到為什麽如今有的人,不是手上的皮,而是臉上的皮卻比樹皮還要厚呢?

  母親住在礦山期間,我沒有一次讓母親看到我在礦山是做什麽的。我不願老母親為我擔心,不讓老母親知道,那時我要早上五點起床,穿著破舊的礦工服下至地下幾百米深處去拖煤、打風鎬、開溜子,一乾就是十個小時;也非常不願讓老母親毀壞她心目中大學生的形象,因為我們永遠無法跟老母親解釋清楚大學生到底是做什麽的。也許,在母親心中,大學生,人數很少,很難考上,就像古代考狀元吧,畢業後就是去當官的吧!

  有一天,母親突然掏出一個手帕小包包,拿出一百多塊錢給我,說去買輛自行車吧,上班這麽遠。於是,我可以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那時騎自行車上班的不多。現在呢,煤礦工區一個區長,有的已經是開著小車上班了。

  一個月後,母親吵著要回家。因為暈車,母親沒法坐汽車,我隻好和一個叫連發的好朋友用自行車推著母親到礦山附近的一個火車站,坐了近十個小時的慢車才到南昌,到達老家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了,整整兩天時間。

  在火車上,母親說,毛毛子,老家人叫自家小孩時總喜歡在小名後帶個子字,這麽遠,我不來了。

  哪裡知道,那一次以後,母親真的沒有機會再來我工作的礦山了。

  自從母親回家後,過了一年的時間,家裡來電報,說是母親身體不行了,住院了。當時我正在和我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妻子,一道洗衣服,我面色一變,馬上動身回老家,妻子說要和我一道回去,我沒答應。

  很多年以後每每想到此事時,總覺得我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為什麽不讓彌留中的老母親看看她這個未來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呢?為什麽讓老母親帶著還想著還有一個小兒子沒討老婆這樣的牽掛而離去呢?

  我馬不停蹄直接到達母親住院的醫院,母親見到我很冷靜,對我說,這下不行了。母親還說醫生告訴她肚子裡的東西全壞了,可能不行了。母親說回家吧,我說那就回家吧。因為大哥已經跟我說了,母親年紀大了,開刀危險性很大,也許就會在手術台上離去。

  大哥是醫生,他應該懂的,我是相信他的。

  多年後當我生活狀況好一點的時候,我總是反問自己,當年為什麽不去賭一賭呢,也許母親會多活幾年,也許就會看到她這個最小的兒子也有新房子了,也有小轎車了,最小的小孫女也上重點大學了,那才真叫欣慰呢!我一直追悔莫及。我想,大哥他們不同意母親做手術,主要原因是經濟問題吧!

  我們用搖椅做成一頂轎子,用轎子把母親接到家裡。

  在家裡,母親對我說,這次真的不行了,我說,媽媽您就放心好了,應該沒什麽事的,您看您平時不是也挺過來了嘛,這次一定沒事的,即使有什麽,也不要怕,過幾十年,您的寶貝兒子還是會回到您的身邊的,放心。

  母親,露出了最後的微笑。我和姐姐幾個哭得不醒人事。

  母親下葬時很熱鬧,盡管母親去世時不到七十歲。

  按老家習俗,逝者的上輩是不送葬的;除自己的配偶外同輩及非直屬親戚都扎白毛巾送葬,兒子輩穿白大褂孝衣,要披上稻草繩子做的孝帽,腰上還要纏上稻草繩,手上拿著實心竹子做的棍子,這是典型的孝子,披麻帶孝。孝子一旦有沒做好的地方,他人隨時可以拿著棍子抽打孝子;孫子輩穿紅孝衣,曾孫輩穿綠衣。

  母親去世時,已經有了一個曾孫,所以送葬時,身穿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都有,從村子前門出發,繞著周邊村子慢慢行走,每到一處有人住的地方,都有人用爆竹迎送,直至把母親入土為安。

  母親走了二十一年了。

  今天,兒子告訴您,母親您放心吧,兒子一定會以您為榜樣,教好下一輩,以有一顆善良的心影響一代又一代。

  這就是我的母親,她的名字叫鄧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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