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明擺著就是來找城主大人的啊!”
然而,即便是在這種極易做出聯想的因果關系面前,費舍的反應卻還是出乎了少年的意料。
他只是把手掌放在了雙膝上,淡淡地評價了一句:“這只是一個無稽的推理。”
“什麽?”
少年眉頭緊鎖,不由得懷疑起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父親的這個態度已經不能用無動於衷來形容了。
“見鬼!”
他拔高了嗓音,“一個不願意透露姓氏的落魄貴族!一個因為家庭變故而被迫背井離鄉的落魄貴族!!!!!”
“那不就是傳聞中我們那位城主大人的過去的翻版嗎?!!除此之外,你不會覺得還有別的可能吧?!!”
“可笑。”
費舍搖了搖頭,再次毫不留情地反駁道:“如果依你所說,他是來找城主大人的,那他從一開始就應該直奔霜月城,而不是在與其毫不相乾的紅楓城逗留!”
(話雖這麽說,費舍自己心裡其實也很清楚自己用來反駁兒子的論點多少有點無力了。但另一方面,哪怕再怎麽牽強,他都得硬撐下去。)
“可笑?”
少年咬著牙,重複了一次這個無比刺耳的詞語,怒極反笑。
他感覺自己心中的情緒亟待爆發,但礙於對方到底是他的父親,少年隻得在篝火旁瘋狂地來回走動起來,以此來舒緩胸腔中積蓄的火焰浪潮。
兩分鍾後……
“哈……”少年呼出一口氣,此時逐漸冷靜下來的他已不再出離憤怒,只是毫不掩飾地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回過頭,正對著自己的父親,眯起眼睛諷刺道:“那你硬要這麽說的話,你未必就告訴他真名了?親愛的於、勒、大、叔?”
這次費舍只是緊閉嘴唇,視線投注於腳下的泥土,對此不置與否。
父子二人就此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最後還是按耐不住的少年打破了僵局。
他把手中早已冷了大半的烤魚三兩口吃得七七八八,然後把帶骨的木簽往火裡一扔,在黑煙與爆響中,語氣不善地說道:“行了!我也懶得管他到底是什麽情況了,你隻管把你指給他的方向告訴我,我去追上他,然後把他打暈帶回來,就這麽簡單。”
“……”
父親的無言讓少年心裡那團將熄的無名火再次升騰了一下。
他走到費舍面前,手臂一甩,指著法斯離開的方向,厲聲喝斥道:“我讓你把你指給他的方向告訴我啊!!!”
“我告訴了你,然後呢?”
在這聲沒大沒小的呼喝面前,費舍終於抬起了頭,冷漠的神情讓少年下意識地畏縮了一下。
他直直地盯著少年的眼睛,語氣裡尋不出絲毫的憤怒,有的只是堅決與強硬,仿佛他正在稱述某種不容置疑的真理——
“你要怎麽追?”
少年剛要出聲,腦海便湧現出了一段來自於過去的記憶——而這段記憶也是少年的夢魘,是每一個日夜都不無想要忘卻的、被懊悔與自責所填滿的痛苦回憶。
他張了張嘴巴,終究是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但很快,他又想起了臥病在床已久、直到最近才剛剛得到妥善治療、還在床上等著自己與父親歸家的母親。
他偏過頭躲開了父親的視線,內心反覆掙扎過後,低聲嘟囔了一句:“那種距離,只要我用上‘纏’不是隨便就能……”
“用上‘纏’?”
原本一直沒什麽過激反應的費舍在用這種說笑話似的語氣重複完這句話後,轉瞬間便從矮凳上竄了起來,粗壯的手臂伸出,牢牢地攥住了少年的手腕,手指深深嵌了進去,把他半提了起來。
“你他媽的怎麽還敢在我面前提這個事情?難道你現在還在對那種危險的技藝念念不忘?修女長大人叮囑你的東西,你全都給我聽到屁眼裡去了是嗎?你怎麽不去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像你這樣的毛都沒長齊的小鬼也配使用這種技巧?”他冰冷的言語仿佛能夠凍結火焰。
“我……”
吃痛的少年仍想要說些什麽,但費舍沒給他辯駁的機會。
下一秒,他幾乎是用吼的喊出了少年的名字,同時在心裡窮盡了一切他所知道的——最惡毒、最肮髒的詞匯,不知是第幾次地咒罵起了那位不知道從哪來的、竟敢把這種要命技藝傳授給自家那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天殺的、狗娘養的崽種。
“拉瑞!!!”
少年理所當然地被父親的這聲怒吼給震住了。
“你永遠別忘了你哥為什麽會死……”
他怔怔地看向父親的雙眼,但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那是絕望嗎?還是憤怒、不解、仇恨與自責?亦或是這些感情的雜糅體?
他不懂,但另一件事卻有明確的答案——他當然不會忘,他怎麽敢忘?
想要忘記和會忘記,是兩回事。縱使心中萬般不願,那份記憶都將陪伴他的一生,直到他死去的那個瞬間為止。但一碼歸一碼,過去已經發生的悲劇與面前即將演變成的悲劇的事情並不能一概而論。
想到這,拉瑞也是憤怒重新湧上心頭,氣不打一處來。
他低垂著腦袋,自暴自棄似的大喊:“那他媽怪誰?歸根結底,這件事還不都是因為你嗎?”
“……”
費舍聽著拉瑞帶著些微哽咽的聲音,松開了手,轉身朝著帳篷走去,但拉瑞還在喋喋不休。
“如果不是因為你非要充當個好好先生,給他指明了一條出林進城之路,我現在至於這麽急嗎?”
他後退了兩步,一邊揉著自己手腕,一邊傾瀉心聲:“我現在不急,難道要我等他找到了城主、再在他面前把湖邊有人在捕魚的事情說道一下、讓我倆鐵定吃不了兜著走之後再…來……”說到這,拉瑞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就在剛剛,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讓他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可能。
——如果是那樣的話,父親那一切不合常理的反應都說得通了……
“老爸……你……”拉瑞猛地抬起頭,欲言又止,背對著他的費舍聞言也是停下了腳步。
雖沒有回頭,但二人都毫無疑問地從對方的反應中得到了各自的答案。
費舍悄悄歎了口氣,他仰頭看向了頭頂的那片蔭庇。
漸盛的陽光早已驅散了早晨的清冷,但他此刻卻依舊感到無比的悲涼——
終究還是讓自己那機敏的兒子覺察到了自己究竟做出了怎樣一個惡毒的選擇了——他為沙裡夫指明的那個方向上、作為必經之路的那個峽谷,其中生長了眾多能夠揮發劇毒粉塵的植物,毫無防備的人畜進去基本有來無回。
而這份罪惡感……本該由身為大人與父親的自己一人承擔,理應如此。
費舍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自己的那兩個兒子能比現在愚笨一點、懶散一點,是不是事情就不會走到這種地步了?
但現實之所以會被人冠以“殘酷”之名,就是因為已經發生的悲劇並不會因為人的意願而發生偏移;懊悔或許能挽救未來,但絕對改變不了過去。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他掀開門簾,“拉瑞,你知道的,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們當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各司其職,做好自己的事情,完成那位大人布置給我們的任務……然後回家,帶上你的母親,離開這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就在他彎下腰,準備鑽進帳篷時,跟過來的拉瑞卻抓著他的左手,將他從陰影中硬生生拉回了細碎的陽光下。
“怎麽就不重要了……”
拉瑞手上的力氣很大,但他的聲音卻帶著難以掩蓋的疲憊。
“什麽……?”費舍滿臉疑惑地看向了兒子,但拉瑞還是低著頭,不斷發問。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
“為什麽……總是把想法憋在心裡,什麽事情都不跟我和媽媽說……又為什麽總是什麽事情都想著由自己一個人扛下……”
“各司其職?做好自己的事情?”
“呵……”他咧開了嘴角。
“別開玩笑了!!!”
“唯獨這幾個詞,我永遠也不想從你的嘴巴裡面聽到!因為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好父親!更不是一個好丈夫!”
“你說什麽?”費舍怎麽也沒想到這樣的指控會從自己的兒子嘴中吐出來。
他額頭上青筋畢露,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少年的衣領,斜著將他提了起來,怒目而視。
但當他看清楚了自己兒子的表情、當拉瑞那張尚且稚嫩的臉龐與腦海中妻子的面容重疊在了一起後,他的手指像是突然失去了抓握的力氣,拉瑞的腳後跟也重新接觸到了地面。
少年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雙唇絲毫沒有停下開合的跡象:“不是麽?因為你貫徹至今的,從來都只是你心中的‘完美父親’形象……也不管家人是不是需要這種形象……”
“頂天立地、永遠站在家人的前面,幫家人抵禦一切風浪,就好像沒有任何困難能夠扳倒你一樣……很美好……我承認……”
“但事實是,在那些你無力阻止的真正厄難面前,你的堅持除了讓事態越來越嚴重以外,並沒有起到任何的實際作用……”
“我和哥哥確實有錯在先,但媽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的沉默也絕對脫不了關系……”
“有些事情你為什麽就不能和我們一起商量、一起分擔?我們難道不是家人嗎?”
費舍聽得斷斷續續,是兒子的聲音太小了嗎?還是因為自己的腦袋昏沉混沌、自己的耳朵又拒絕去捕捉那些有如刀割般的話語?
他的身體擅自行動了起來。
“夠了……”
費舍呢喃道,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了兒子的面前,高高揚起了右臂。而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的拉瑞,也解脫似地閉上了雙眼。
但他等了很久,都沒等到責難的落下,他帶著疑惑,重新睜開了眼……
…………
他不理解……
不理解父親為什麽會露出這種表情,就如同他不能理解鋼鐵為何會憑空融化一樣。
“我們必須……各司其職。”
費舍揚起的手緩緩收回,他蠕動著嘴唇,蠕動起腳步,轉身的動作遲暮得像是一個生鏽的金屬人偶。
“爸……我……”
拉瑞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些什麽。
“對……”
道歉的話語剛想說出口,卻又被戛然打斷。
有什麽東西控制住了他的行動……不,不只是他,就連費舍也停在了原地。
他們身上的汗毛根根乍豎,身體像是感覺到了有什麽危險正在迫近一般止不住地微顫,本能和意識都在叫二人地做出反應,但還有某種更大的恐懼像是黑雲和重鉛,籠罩在了他們的心頭、灌進了他們的腳底,完完全全地將他們變成了兩頭待宰羔羊……
“這樣可不行啊……父子之間怎麽能夠說對不起呢?”K先生如同鬼魅一般地出現在了拉瑞的身後,輕輕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耳旁低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