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勒·莫桑泊。”
費舍翻動著手中的烤魚,報出了一個取自於“在本地居民間家喻戶曉的寓言故事”的主人公之名,以此作為試探,並在心中準備了兩套說辭,看這個自稱“法斯”的青年反應如何,再做選擇。
“您好,於勒叔。”
見青年的表情沒有因為這個名字起任何變化,費舍懸著的心也稍微放下來了一點,於是他又問:“旅行者?”
“額,如果被迫旅行也算的話……”法斯搔了搔臉頰,表情頗為不好意思。
——被迫?意思是被趕出家門了?還是……
費舍聞言偏過頭仔細端詳了沙裡夫幾秒,而後重新把視線投回了手中的烤魚上,“你這是從南邊的哪座城市跑過來的嗎?主要看你那發色,周圍這一圈都挺少見的來著。”
“正是。”法斯點了點頭,他的外貌特征和本地居民之間的差別,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
“安姆?或者博拉得?嗯……還是洛克西特?”費舍按距離自北向南地一個個報出了那些有名的大城市,饒有興致地猜道。
“哈哈……實際上還要更遠……”
“更遠?”
“嗯,您聽說過亞瑟拉姆麽?”
費舍眼球微動、搜刮了下記憶,確定自己在這之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後,搖了搖頭:“沒……我們這種大老粗知道的地方就那麽點。”
“那梅德特瑞尼安海呢?”
“哈!小夥子,‘淚海’我還是知道的。”費舍聞言也是一聲大笑,笑完便回過了味來:“等會?!……你的意思是你是從‘淚海’那邊過來的?”
“是的,‘淚海’的北岸就是亞瑟拉姆。”
費舍回想了下以前在地圖上看過的、有著“淚海”之名的梅德特瑞尼安海所在的位置,不由得咂了下舌:“嘖,你這是不是跑得有點遠啊?”
“是啊……”法斯笑得很苦澀,眼神也跟著落寞了下來。
這下反倒是讓費舍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
“啊!對了!”
就在二人沉默地看著柴火劈啪作響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法斯望向費舍的眼睛裡多了一絲急切:“差點忘了正事!於勒叔,您知道該怎麽走出這片森林麽?我得趕去霜月城!”
——來了。
“那是當然。”費舍朝著掛在湖邊的漁網努了努嘴,“我可是靠這片森林吃飯的。”
法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順便環繞了下周圍,最後視線停在了一旁已經卸完貨了的馬車上,他喃喃道:“馬車……這森林裡難道還有能讓馬車行駛的道路?”
“有的,只不過是一條沒畫在地圖上的小徑罷了,也就夠我這種小馬車單向通過,因為不是直接通往城鎮的方向,而是通向一個霜月城周邊的小村落,所以也只有一些老獵人和老漁夫知道,不過現在這個季節也沒多少人會來就是了,你能碰到我也算是你運氣好,我也是昨天剛駕著馬車到這來的。”
“那您……”
費舍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解答了法斯的疑惑:“我妻子快生了,想著在徹底入冬前多給她們母子備些有營養的食物。”
“啊!於勒叔,恭喜您!”法斯仿佛感同身受般地跟著一起笑了出來。他雙手合攏、抵在眉間,為即將誕生的新生命獻上了自己的祝福:“En Gaia Toridas!(願大地母神的光芒能庇佑她們的前路。)”
“謝謝。”對於他的祝福,費舍欣然接受。
他把手中的烤魚暫時從篝火旁挪開了一點,繼續問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要去霜月城的話,你一個外鄉人怎麽也不該出現在這片森林裡的啊?”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唉……”法斯垂頭喪氣地開口:“實不相瞞,其實我來北境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帶一件東西和一個口信給我的一個住在紅楓城(位於霜月城的西南邊,兩座城市之間被一段裂崖和霜月森林所隔開)的遠親。”
他從背後取下了那根被布包裹起來的物體,置於雙膝之上,輕輕撫摸了起來。
“就是這個麽?”
“沒錯,但上個星期等我趕到紅楓城的時候,卻打聽到他就在最近幾個月之前搬到霜月城去了,沒得辦法,我只能稍微補給了一下食物就重新上路了……”
“這麽急?你很趕時間?”
“是的……這其中有點不太方便告訴您的隱情,抱歉。”
“這倒沒事,你繼續說吧。”
“嗯……然後我就跟著地圖和大路走了兩天,而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我就已經走到了地圖上霜月森林的……額……我記得大概是四點鍾的位置?當時剛經過了一座石橋沒多久。”(紅楓城在七點鍾位置,而霜月城在十一點鍾位置,連通兩座城市之間的道路基本圍著森林周邊而設立。)
——該說不愧是由貴族家庭養出來的馬麽?這速度還真快啊……
“當時我看天色不早了,就在原地扎營,跑到森林裡撿木柴去了,結果等我撿完回來、點起篝火、開始準備煮點東西當晚飯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我裝食物的袋子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破了個洞,裡面的東西都漏完了,全身上下能吃的東西只剩下了裝在另一個袋子裡備用的應急乾糧,根本撐不了幾天。”
“但事已至此,我也沒法再回去、重新補給了,本身我又趕時間……我就……”說到這,法斯不由得抓了抓腦袋。
“就打算穿越森林直接趕往霜月城?”費舍幫他把他沒好意思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主要我之前看地圖時候就在想了,如果一直跟著大路走的話,需要繞的圈太大,要是能從森林這邊穿過去的話,哪怕路不好走,路程也會短快一倍有余,兩天之內肯定能到,之前又正好聽別人說過如今的霜月森林裡並沒啥野獸和魔物,一咬牙就想著抄個近道……”
——這是路不好走的問題麽……
“結果第二天,一進森林沒多久,我就很快地認識到了我的無知——在森林裡面想要只靠著手中的一張地圖就走想出去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等我反應過來得馬上回頭的時候,人已經徹底迷失在了森林裡面了,連原路返還都做不到,簡直是雪山加霜……哎……”法斯再次歎了口氣,其中的懊悔顯而易見。
“我在這片森林轉了兩天了,別說到霜月城了,我在裡面轉了多少個圈我都不知道!森林裡的地形根本不允許我就照著一條直線走,彎彎繞繞下來,我算是完全看不到能走出去的可能了,每天晚上只能撿點樹枝生個小火、裹著這還算暖和的鬥篷、靠著樹將就著睡下。而隨身帶的乾糧早就吃完了,今天早上也不是沒試過去附近的河裡抓魚,只可惜實在是……”
法斯一口氣說了很多,愈說便愈發覺得自己是如此愚蠢與不自量力,而這份感情也毫無疑問地傳達到了費舍心中。
“得虧這森林裡面沒啥大型食肉野獸,不然你和你的馬現在怕是已經橫屍野地咯。”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給出了還算委婉的評價,順便重新把手中的烤魚放到了篝火旁。
對於法斯的遭遇費舍絲毫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說,沒有任何野外求生經驗的人一頭扎進森林裡不出問題才奇怪。
“哈……哈哈……”法斯乾笑了兩下,“哦,對了,還有一件事……”,他抬手指了指巨石所在的西北側十一點鍾方向,“我就在那邊扎的營,那邊那條小溪的上遊。”
“下風向,難怪你能循著味過來,你鼻子倒還挺好……”費舍恍然——難怪昨晚沒看到有其他篝火的光,石頭全給擋住了。
他起身將手中的烤魚插在了火堆旁,走到一邊的箱子邊上,拿起了一個單獨放在上面的小罐子,“火候差不多了,先吃早飯吧,剩下的事情吃了再說。”
待到他重新坐下,他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又道:“不過我這兒調味品就只有鹽巴了,希望你也別嫌棄我的手藝,就算做得不合你胃口也將就將就著吃吧,浪費就不好了。”
“不不不,豈敢?您願意分我一條魚我已經是萬分感激了。”法斯有些惶恐地回答道,“而且……”
柴火仍在自顧自地劈啪作響,他看著正輪流給烤魚翻面撒上細鹽的大叔輕聲說:“我曾經有一個摯友……一個非常、非常、非常要好的摯友。”
——曾經……嗎?
費舍在心中咀嚼著‘亞倫’話語裡的含義,沒有打斷他,任由其回憶起了從前。
“他……”法斯的嘴巴張了張,停滯了片刻才繼續道:“他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烤魚吃,而且他和您一樣,烤魚的時候永遠只會簡單地撒上一把鹽,其他佐料說什麽都不會加……”
“但我一直認為他烤出來的魚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魚,而您的動作……讓我想起了他。”
溫暖的火光在他的眼中搖曳,他的嘴角微微翹起,臉上不經意間浮現出的微笑令人動容,而費舍也嗅到了從他身上所彌漫出來的淡淡悲傷。
他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安慰的話語,只是將手中一條火候正好的烤魚遞給了他。
“給!小夥子……希望我不會辜負你的期待。”
“啊,嗯……謝謝您,於勒叔。”
法斯回過神,摸了下眼角,把至於大腿上的東西重新背到身後,伸出手,鄭重地接過了這條的烤魚,他也沒過於拘謹,“呼呼”地吹了兩口氣後,便小口小口地咬了起來……當然很快,就該改用‘大快朵頤’來形容他的吃相了。
而費舍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法斯也是滿意地笑了笑,開始吃起了屬於自己的早餐。
片刻後,法斯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戀戀不舍的放下了手中那被吃得乾乾淨淨、一點肉渣都沒有殘留的木棍。他看了微微泛著油光的手指, 眼神閃爍了幾下,可能是考慮到自己的手不是很乾淨,他最終還算放棄腦中了那不太體面的想法。
費舍見狀莞爾一笑,又拿起了一條烤魚,遞了過去。而法斯看著湊到自己面前的這條滋滋冒氣的烤魚卻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後,婉言謝絕了。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這倒是有些出乎費舍的意料。
“怎麽?我看你吃得挺開心的。”他挑了挑眉,沒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好奇地問道。
只見法斯坐正了身體,表情變得鄭重起來:“家父曾經教過我,要坦率地接受他人的善意,但同樣也不能把他人對你的善意當成是理所應當的。”
“雖然我知道這麽說可能會引起您的鄙夷,但一條魚已足以讓我果腹,繼續向您索求顯然有失作為一名紳士的禮節。”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算外表再怎麽蓬頭垢面,也掩蓋不了他的眼中迸發出的一絲亮光。
費舍想,那便是屬於他的——驕傲。
他有些感慨,但他並未覺得人在苦難中依舊堅持自己信條有什麽錯。作為一個既沒有覺醒足以展現在外的外象力、亦不曾有機會修習法術的普通人,費舍很清楚人在生活窘迫的時候總得靠一些東西來支撐自己。
他點了點頭,收回了手,把烤魚插回了地上:“鄙夷?怎麽會,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信條不是麽?不過,你給你的仆人帶一條過去也是可以的啊。”
“仆人?呵,我這種被趕出家門的人,可不會有仆人願意跟著……”法斯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