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卡勒驚呼著薩博的名字從隊伍最前方的馬車後座上驚醒時,正和同村的其他村民們一同走在了返回城鎮的路上。
醒來後的卡勒幾乎是以一種旁若無人的姿態擠到了馬車最尾端,焦急地在後面的馬車裡試圖尋找薩博的身影。
這輛沒有……
那輛也沒有……
可惡!後面的馬車已經看不清了!
你在哪?!
你在哪???!!!薩博叔!!!
“小妹妹,請冷靜下來……已經沒事了。”
就在卡勒即將跑到車夫身後企圖把馬車攔停下來的時候,一位呆在馬車上的女性聖教軍戰士伸出手攔住了她,如晨曦般和煦而溫暖的光芒自她的手中綻放,順著二人接觸的地方進入了卡勒的身體,高效地平複著她躁動的心弦。
唯一的問題是似乎有些鎮靜過頭了。
卡勒呆呆地放下了手,任由這位聖教軍戰士把她攬到了懷中。
“抱歉,情況緊急,有什麽事情等我們回去再說吧……”
不過這位戰士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並不清楚在這位少女身上發生了什麽、在找的又是什麽人,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和其他幾位同僚一起安全而迅速地把這隊手無寸鐵的村民帶回城市。
在沒有保證後方的蝕獸已經被徹底清除的情況下,放任她耽擱隊伍的時間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恍惚中,卡勒已經記不清她後面說了些什麽,她只是看著周圍的景色變換,而後再次陷入了沉睡。
等到卡勒重新醒來之時,時間已步入深夜。
一睜眼,映入眼簾的便是陌生的天花板,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身上正覆蓋著一層柔軟厚實的棉被、隨身的衣物也已經被更換成了乾淨合身的睡衣。
她環顧四周,不大的房間裡除了身下這張床之外並未擺著其他家具,透過窗戶映射在地板上的皎潔月光成了房間裡的唯一裝飾。
她起身,赤著腳跟隨著月光的指引來到了窗戶跟前。
碎月高懸夜空,整座城市都沐浴在清冷的瑩白之下,午夜的靜謐籠罩著整片街道,唯有不遠處的太陽聖堂依舊燈火通明。
卡勒站在窗前,愣愣地看著那些不斷出入聖堂的人流,直到周身的寒氣讓她打了個寒噤,她才回過神來,回到床上、蓋好被子、重新躺好。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天花板,兩行淚珠無聲地從她的眼角緩緩滑落。
安靜的環境和較低的氣溫讓她的思緒在此時無比清晰,傍晚那一幕血腥恐怖的場景開始在她的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不斷地提醒著卡勒她的所有血親都已經慘死在了那頭蝕獸的爪牙之下。
直到這時,卡勒才切實地認識到自己已是孤身一人,她從未感覺自己是如此地想要地哭出聲音來過、她甚至恨不得打開窗戶大聲地向這個世界訴說降臨在她身上的不公與悲劇。
但她張開嘴巴,發出的卻是低淺的嗚嗚聲,無論她怎麽嘗試,所有字句似乎都梗在了她的喉間。
真可笑啊——卡勒不禁這麽想到,別說打開窗戶對著世界傾訴了,現在就連簡簡單單地哭出聲音來這種事情都做不到。
就像那無情的命運朝她碾壓過來之時,她什麽都做不到一樣。
……
今夜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注定是一個徹夜未眠的夜晚,只是沒人知道卡勒這個剛剛失去所有至親的十三歲少女是怎麽度過這漫長的一夜的……
隔天早上,教團的後勤人員給徹夜未眠的卡勒送來了已經洗滌烘乾好的衣物,等她換好衣服便帶著她去洗漱和用餐。
吃完早飯後,就在卡勒想要借機詢問這位後勤人員關於薩博的情況時,一位聖教軍的女性長官也在此刻找上了卡勒。
“你好,孩子,初次見面。”
“我是聖教軍費爾倫德北部教區第四集團軍副團長——以實瑪爾·薩加,同時也是負責帶隊對抗此次蝕災事件及其善後工作的責任人。”
“您……您好?”
就在卡勒還在打量觀察著以實瑪爾的時候,這位面容被戰鬥雕琢得無比堅毅的女戰士朝著卡勒深深地彎下了腰。
“發生了這種事情完全是由於我的失職,真的……很抱歉……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已於事無補,但如果打罵我能讓你稍微好受一點的話,我會全盤接受。”
卡勒被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嚇了一跳,她看著面前保持著鞠躬姿勢一動不動的以實瑪爾慌了神,趕忙上前兩步,扶起了以實瑪爾的肩膀。
她看著眼前那雙被愧疚填滿的眼睛,搖了搖頭,艱難地露出了一個的笑容:“大人……您不必如此,我知道那不是您的錯。”
以實瑪爾張了張嘴,似是還想要說些什麽,但她想了有很久最終也沒能開口。
作為一位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磨煉戰鬥技藝與同蝕獸戰鬥中度過的戰士來說,以實瑪爾無疑是其中的冠楚,但正因如此,常年缺少必要之外人際交往的她在人情世故方面也是相當苦手,就連安慰他人都一時半會都想不出合適的詞語。
與其用不當的言語給卡勒這樣的遇難者家屬帶來言語上的二次傷害,不如不說。
最後,還是卡勒打破了沉默。
“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您能告訴我後面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情麽?薩博叔……就是那位送我來的叔叔,他……他還活著麽?”她輕聲問道。
“請放心,他沒事……這樣,請隨我來……我們邊走邊說。”
考慮到在食堂這邊不是什麽談話的好地方,以實瑪爾伸出手,領著卡勒朝著聖堂的方向走去。
路上,以實瑪爾詳略得當地將那頭漏網的蝕獸已被消滅、自森林中掀起的蝕災已被徹底扼製、不會再出現其他傷亡的情況告訴了卡勒,並向卡勒再次說明了薩博·羅伊德先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只是暫時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這時她們也已經走到了聖堂門口。
不同於深夜時的情況,此時空曠的大廳內空無一人,在大廳正中央的盡頭、與大地母神教會的地母神像位置相對應的地方,一顆古銅色的、碩大的太陽雕塑,正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在二人走到太陽雕像跟前後,以實瑪爾也向卡勒說出了唯一一個不幸的消息——
薩博的母親,切爾西·羅伊德女士……沒能在這場災難中幸存下來,這也是薩博並未跟隨其他人一同回城的原因。
“……”
卡勒在聽到切爾西阿姨遇難之後,雙手便死死攥住了衣服下擺。
“我知道了,謝謝您。”
她緊咬下唇,幾乎是用擠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隨即彎下腰,鞠躬表示感謝。
只是這句話裡面其實並沒有包含任何感激之情。
她單純是覺得自己應該道一句感謝,於是她便這麽做了,僅此而已。
或者說……
對於幾乎所有在她生活中佔據了重要地位之人都喪生於這場無妄之災的卡勒要如何才能在此時此刻依然能夠對其他人心懷著真正的感激之情?
‘就……這樣吧。’
卡勒抬起頭,看著身前那顆沉默而冰冷的太陽——
‘其他的,怎樣都無所謂了。’
她如是想到,眼中僅剩的光芒也跟著晦暗了下去。
“孩子……孩子?”
女長官看著面前這位對於自己的呼喚毫無反應、幾乎要被黑色情緒所完全吞沒的孩子,咬緊了牙關。
她走到卡勒面前,強迫自己揚起手,用力地揮了下去。
“啪!”
卡勒的腦袋在這一聲脆響中偏轉了九十度,白皙的臉上隨即浮現出了一個鮮紅的掌印,劇痛讓卡勒顫巍著伸出手,在她的手指觸碰的那塊鮮紅之後宛如千針同扎的刺痛感強迫她的意識回歸了現實。
“剛剛究竟是……”
就在她還未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麽,保持著頸椎的偏轉愣在原地之時,以實瑪爾已經單膝跪地,伸出雙手將她擁入了懷中。
“孩子!請不要再把你的情緒憋在心裡了!將你的痛苦哭出來!大聲地哭出來!我就在這!我就是為了聽到你的傾訴而來!”她幾乎是用吼地說出了這段話。
而這,比起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與溫暖卻更讓卡勒感到無所適從,她雙手顫動著抬起,卻又不知道該不該去觸碰對方,最後只是放了下來,搓揉起了自己的衣服下擺,她低著頭,聲色乾啞道:“大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以實瑪爾更加用力地抱緊卡勒,同時操控外像力提升起了自己的體表的溫度,她試著用記憶中母親的口吻安慰道:“孩子,你不需要再強撐著了……我就在這,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再傷害你什麽、再奪去你的什麽了!”
“我就在這!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這句話像是一句魔咒,擊碎了卡勒凍結起來的感情。
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眶迅速變得通紅,雙唇連帶著臉頰的肌肉不自然地顫動起來。
“大人……你知道嗎?”
“除了薩博叔叔,我熟悉的世界裡面已經什麽不剩了……”
“我的爸爸、媽媽、大哥、二哥還有查理斯伯父、切爾西阿姨他們都死了……”
“他們……他們都在我的眼前,被那頭蝕獸……就像是收割田裡煙草葉一樣的……那麽簡單地……那麽簡單地就……就……”
卡勒之前的情緒之所以還沒崩潰,並非是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強,而是基於人腦自身的保護機制,讓她以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讓自己強行“遺忘”了那地獄般的場景。
但這種方法無疑是飲鴆止渴,畢竟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騙得了自己一時,騙不了自己一世。
一旦這種被強行積蓄起來的情緒一旦到了因無法繼續壓製而爆發的那天,毫無疑問將會凝聚成一股滔天巨浪,將他們的理智徹底摧毀。
到了那時,他們將不會再擁有任何對生的留戀……最後,通常都會選擇一死了之。
而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讓他們直面現實,在“水”蓄滿之前就將其釋放。
直面悲劇所帶來的陣痛雖無法避免,但這也是被命運碾壓後幸存下來的生者必須經歷的過程,傷口上的腐肉必須被切除,只有這樣傷口才有愈合的可能。
而現在,在疼痛和言語的雙重刺激下,卡勒被迫重新站在了那段夢魘般的記憶之前。
在失去親人的悲痛、對不公命運的憤怒以及對未來的恐懼的混合衝擊下,卡勒本就緊繃的心弦也因此崩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掙脫了以實瑪爾的懷抱,尖叫著後退:“我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麽那頭怪物偏偏挑上了我們家,在眨眼間便奪走了我所有的家人!為什麽啊?”
“為什麽它會出現在那種地方?!為什麽我們又剛好出現在哪裡?!”
她抬起頭,又向前一步,抓住了以實瑪爾的肩膀,幾乎是用哀嚎的聲音哭訴著:“大人,您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麽啊!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顆顆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接連垂落, 淌過臉頰、沾濕了地面。
情緒的洪流一旦開始發泄,直到流乾之前便很難中途停止,卡勒歇斯底裡地摧殘著她的聲帶,每一句哭訴與詰問都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越來越模糊不清。
直到她的體力開始乾涸、雙手脫力似地從以實瑪爾肩頭滑落,人也隨之癱倒在地後,哭聲才漸漸停歇。
很快,房間內就只剩下了哽咽與啜泣的低吟。
以實瑪爾無聲地歎了口氣,把手搭在了卡勒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一言不發。
“為什麽……”
“為……”
“為什麽那天死的不是我……”卡勒抬起頭,用通紅的雙眼盯著以實瑪爾,用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語氣問道:“大人……我究竟該如何活下去?”
“如果……”
以實瑪爾看著面前這位柔弱的女孩,下定了決心。
她站了起來,陽光透過彩窗從她身後射來,報時的鍾聲也在這時響起。
在從上方傳來的沉重叮咚聲中,那張逆光的臉龐上,一雙金紅色的眼睛正如太陽般熊熊燃燒。
“如果我向你許諾一個可能性,一個能讓你去爭取把力量握在自己手中的機會,用來對抗強行加諸在你我、乃至於這個世界身上的悲劇的機會……你會願意握住這個可能性麽?哪怕這個過程、枯燥而艱苦、漫長而縹緲……”
“你會願意麽?”
“卡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