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祖門衰，少年立

　　我的祖上不知道是在明朝還是清朝，是西安那裡的家族犯了什麽事，發配到江蘇淮安的。淮安這個地方與宿遷相鄰，再往北點是徐州，徐州是軍事重地，淮安本身又是京杭運河的結點，沃野平原，又有帝王紫氣，在歷史上一直是群雄逐鹿的江淮平原腹地。聽爺爺說，當時淮安的蔡氏是聲名顯赫的，絲綢、茶葉、瓜果、甚至錢莊，我祖上這個氏族都有涉及到，不過在我爺爺的爺爺那一輩，他的兄弟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姊妹個個為了爭家產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好幾個賢能的媳婦也在這種大宅門家族得不到一絲喘息的機會，人情味被家族爭鬥紛雜啃食，眼中只有分家分產業。我老老太爺的大哥和三哥為爭家主之位把家族產業弄得烏煙瘴氣，分割慘烈，具體怎麽個烏煙瘴氣法，不太清楚，圍繞的話題反正是要不要做撈偏門生意(例如賭場，妓院等)。

　　一場浩劫下來，兄弟姊妹病的病，死的死，望族終究逃不過衰敗沒落的狗血命運，當時的家主，祖爺爺平時喜抽個大煙，那時候已經抽成肺癆，看此不和頹敗景象，一命嗚呼。據說他快不行的時候把老老太爺叫到床邊，給了才15歲的老老太爺一小箱金條，囑咐他往東去，遠離大家族的是是非非，老老太爺排行最小，是老八，心底善良，品行德賢，這個後邊會有體現。老老太爺便遵了他爹遺願，往東面鹽阜邊陲去了。望族，朝夕之日便萬骨枯，有多大輝煌必定帶來多大的災難。

　　那時正值萬國侵華，中華人人自危，沒多久又北洋軍閥林立，天災人禍紛至遝來，哀慟，是那個世界的血色旗幟。我們那兒地處千裡沃野蘇北平原，老老太爺索性再往東一些，奔赴農村，那時老老太爺十五之齡，正值血氣少年郎年紀，在彼時卻已到當家年紀，隨身帶了兩個家仆便來到了當時被淮安百姓稱為“荒野旮旯”的板湖鎮，與淮安漣水縣相鄰。老老太爺吃苦耐勞，為人秉性純良，過了幾年，憑著那一小箱金條打拚下來，也算得上一方小商，後來又從上海進點百貨茶葉什麽的，例如洋火，洋皂等洋貨倒賣，再到後來，板湖大街上七家店鋪是他的，至少得是中高產階級了。唯一能比得上他的是隔壁鎮的“三大嘴”，一個類似讓子彈飛的黃四郎角色的人，後來還和我老老太爺結為親家，這個後續再說。當然，後面發生的很多悲涼事也是因此時的花天錦地而起。

　　第二節少年立，起善思

　　老老太爺打拚下來，倒把終身大事給忘了，考慮到的時候也是二十老幾了，舊社會時期，這種人就會被人笑話了，老光棍。

　　媒婆，有點資本的鄉紳都開始來促姻緣了，老老太爺性子慢，倒也不急，後來為了避人閑話，門當戶對地找了我的老老太奶，老老太奶家裡也是從商的，專賣胭脂花紅和綾羅綢緞，商賈聯手，基業也就穩定得七七八八了。

　　老老太爺在基業穩了以後，謹記福澤當世，陰德後代，思索在鄉鎮做點善事，往鄉賢靠攏。老老太爺其實沒怎麽讀過書，大宅門院子裡，不需要他多有學才，只需不紈絝得過分就行。“人吃人”的年代，落後閉塞的村莊，自私自利思想引領的背景下，老老太爺那樣難能可貴的思想熠熠生輝。板湖雖然是貧困小鎮，但因處於平原還是受到了一些衝擊，很多地主都固守家產，不拔絲毫，商本逐利，“人吃人”世界下，時代亂象也只是商人謀利的介質罷了。

　　士農工商，商人看到做官的免不了點頭哈腰的命，看到些個村上那種給官府，政府或者什麽軍隊跑腿的二狗子來買東西賒帳，也是要給他賒的。商人眼中，只有時代，沒有世界。老老太爺從商有個原則，概不賒帳給有手有腳溫飽之人，而吃不起飯，為求生計賣兒賣女者，可在我老老太爺這兒尋得一飯一舍，願意留下的，給個工職，按年利計算工錢，不願意留下的，給半貫銅錢，“光緒重寶”給過，“宣統通寶”也給過，自尋出路。

　　在這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一方天地，我的老老太爺，有一年洪水肆虐，他大開糧倉，免費放糧，窮人要多少拿多少，天天拿，天天開，就留自己一家子夠吃的而已。因此，得了一個“蔡賢人”的外號，鎮上老一輩的都知道這個人，小時候多多少少是受過福澤的。不過我的老老太奶是一直不怎麽高興“蔡賢人”行徑的。

　　老老太奶雖然是地主家的女兒，受過的教育還是比我老老太爺高的，聽說還上過洋學堂，但就在這種BUFF加持下，還是擺脫不了鄉野村婦的潑辣與吝嗇。小腳照裹，小鞋照穿，當然也樂意給別人穿小鞋。

　　話說我這老老太奶，十裡八鄉傳聞道長得還是不錯的，就是脾性潑辣。有名的美悍婦，旁邊的益林鎮上都知道，很多人在其豆蔻芳華時就絡繹不絕地求親，後來我老老太奶的性子被傳出去，就輪到我老老太爺過去正好“撿了個漏”。鎮上都道:“蔡賢人”有個“母老虎”。

　　我老老太爺除了開倉放糧，他還想在鎮中心旁邊建個“育嬰堂”，專門用來收留棄嬰，起因是當時的農村，性教育無法下沉普及，很多少男少女在一方平原農田歉收的時候，早早地在閑暇時為了片刻歡愉稀裡糊塗地就懷了孩子;還有一些，是因為那些經過的軍大爺的醜惡行徑，還有的，因為縣裡一些當個政府一官半職的畜生，被他們強行玷汙，早早懷了孩子。未出閣的女人的孩子，在那時不是希望，是累贅。鎮三板線中間位置，有個大垂楊柳，大垂楊柳的柳條像是天對地的撫觸，會隨著風不斷擺動，楊柳旁邊有一條灌溉用的水渠，水渠兩旁長滿了野草，野草飄飄忽忽，風呼嘯而來，野花茂盛，那裡風水很好。不知什麽時候起，有個人拿了兩個木棍支了一個巨大的三腳架子放在那兒，很多女子就把嬰兒隨便裹了一下扔在架子底下，有些給嬰兒弄個籃子在灌溉的季節放水渠裡，溯遊而下，有些嬰兒淹死，有些運氣好，能被好心人撿起來，當自家孩子撫養成人， 有些運氣不好的，被撿起來當作那個年代餓昏頭了的一家老小充饑的口糧。還有些沒什麽包被，赤條條地被扔在草叢裡，冬天還好，一會兒就能凍死，要是夏天，蚊蟲叮咬，日光直曬，垂楊柳的柳枝此時倒不像是撫觸，像是地府官差索命的鞭子，一下，兩下……隨著風吹來，輕輕地為孩子驅趕蚊蟲，卻也靜靜地見證他們的死亡。老老太爺的育嬰堂便是想建來專門收留這些孩子的。希望靠一己綿薄，承一方陰德。

　　自從“蔡賢人”有了這個想法，“母老虎”極力反對，覺得他是吃飽了撐的。“蔡賢人”不急不惱，說我就是吃飽了撐的，隨後他吃飯時，自己端個碗，夾點菜，到旁邊吃，(放到現在，高低佔個pua)，一來二去一月有余，母老虎也是拗不過蔡賢人的倔脾氣，同意了。

　　育嬰堂整體仿西式教堂建制，拔尖之頂雖然一十字架坐落，但我老老太爺並不信西方那一套，十字架只因紅十字概念那時已經開始普及，瓦片用的是滬上那時盛行的別墅棕瓦，都是托人從泰山磚瓦公司訂購送來的，老老太爺意為，有瓦遮娃娃頭，那就永遠不要破。牆面的部分就不需要那麽考究了，砌雙層磚，防水防漏乾淨整潔就行，牆體主體純白，刷三遍漆，漆是自家產業產的，倒是沒花什麽錢。

　　聽我爺爺說，是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大雨天，黃歷那天是不適合掛匾的，我老老太爺力排眾議，他說，我這是育嬰堂，西式建築，中華黃歷管不到，而且，我又不要我這兒生意好。就這樣，育嬰堂開堂，正式開始接收棄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