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一陣歎息,瑞文放下咖啡杯,打開客廳內的空調,慢慢挪到了空調機下。
他曾願意為了留在這個美夢裡付出自己的全部。
倘若回到三個月前,他將毫不猶豫地從夢中醒來,然後賞自己一顆鉛彈,將自己與那殘酷的世界徹底隔絕。
但是現在,當最簡單的方法切實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卻不想要了。
不,是他不能。
他在那邊還有家,他還有自己的家人要照顧。他還有一場屬於自己的宿命要走完。
他還有一部未開始撰寫劇本的電影要完成。
“我就該在《女巫之書》裡寫上‘力量越大,責任越大’的。”他用中文自嘲了一句。
或許他正從表面逐漸開始摧毀自己,但他的靈魂深處卻越來越清醒。
漂浮在空中的血珠忽然開始自己移動,在半空中凝結成了一段簡短的奧貝倫斜體字:
那是什麽意思?
“導演?噢,我忘了你聽不懂中文。”瑞文把話改成了烈日語,又重複了一遍。
“真高興看見你。”
真高興看見你走出來了。
瑞文用小刀把手上的傷口劃大了些,一直割到掌心中央。
“所以,下一步計劃是什麽?老實說,我目前毫無頭緒。也許命運會幫我想辦法扳倒那家夥?”
等待。
“等待?”
等待一個最佳時機的出現,那並不遙遠,但,也並不輕松。
“好吧,但我們還是得作出相應準備。也許我得造訪母校一趟。”
瑞文在手機上翻閱著阿夏古雷.普雷斯考的課程時間表,將出行時間初步定在了8點半。
這名客座教授今天上午會在大學舉行學術講座。
而這正是自己接觸他的機會。自己必須在機會以某種方式來臨之前,想盡辦法拉近雙方的信息差距。
而致電叔叔的事情,自己準備稍稍延後一些。
瑞文從衣櫃裡找出一頂鴨舌帽,戴上眼鏡,取出自己早就過期的大學通行證,翻出一個空筆記本,以抄錄筆記和問題,表現得就像個正為認真聽講準備的學生。
臨出門前,他才意識到手上的傷口還沒處理,血流到了地板上,隻好從客廳裡翻找出瑞雪放得到處都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急救小包,用紗布隨意地纏了一下。
樓下,幾名跳花繩的小女孩收拾好玩具,提起書包,準備去上學。停車場鐵絲網上的牽牛花開得正盛,遮住了讓人不快的小廣告。
一隻綠眼黑貓慢悠悠地來到了瑞文的腳邊,喵叫一聲,坐了下來,尾巴卷住他的腳踝。瑞文貓下腰,輕輕擼了一把貓腦袋。
“你認識我?”
“喵!”“喵!”“喵!”
又有幾隻毛色不同的貓兒從牽牛花從中探出頭來,圍著他親昵地喵喵叫。
沒想到夢境世界中的“自己”竟是個愛貓人士......好吧,自己和瑪麗姑且也算混熟了,和烏撒的高級大法官戴拉處得也不算差。瑞文四下張望了一下,周圍並沒有寵物專賣店。
“你們吃魷魚乾嗎?”
他想起對街賣蛋黃酥的鋪子裡有不算貴的包裝魷魚乾。
也不知道跟夢境世界裡的貓混熟了有沒有什麽好處。
五分鍾後,貓群圍著條狀魷魚乾大快朵頤起來,一手甜麻團,一手糖蔥餅的瑞文在糖分炸彈的洗禮下幸福地半眯起了眼睛。
“這就是另一邊的世界。
”他用烈日語對導演說道。 他還得為導演解答很多信上的問題。
在往大學走的路上,他打算再買杯奶油冰淇淋,邊走邊吃,享受難得的早晨時光。
當路過那家清倉促銷了將近一年,還在打折酬賓的精品店時,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可惜他的那張廣告早就已經從紅日市區的布告板上取了下來,那是命運的開始。
人類都會大學位於花園街區另一邊,三面環山,瑞雪每天都要花上一個小時坐車過去,她寧願多出一個小時顛簸的翻書時間,也不願住在那些蚊蟲環繞的山腳公寓裡。
她不想再讓哥哥半夜起床打車過去幫自己捉一次蟲。
穿過大堂,經過那些以資助者命名的演講廳,瑞文終於看見了聚集的人群和張貼在門前的講座海報。
一名相貌文質彬彬,顴骨硬朗,戴著方框眼鏡的棕發中年人站立海報正中,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他的雙眼很細,輪廓深邃,這讓整張臉看起來像極了一隻陰影中的狐狸。
那就是阿夏古雷.普雷斯考。
一般來說,這類學術講座很少坐滿,自己有相當大的機會能直接入座旁聽。到時候,找個靠後些的位置......
“瑞先生,是嗎?”
門口的登記員看了一眼名單,竟立刻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請進,這是此次的講座冊子。教授為您安排了個靠前的座位。”
看著花花綠綠的小冊子,瑞文的腦海空白了幾秒鍾。
他怎麽知道?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是怎麽預判到自己的臨時決定的?這怎麽想都不可能!
不知不覺中,自己似乎已經落入了第一個“圈套”中。
“十分感謝。”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材料,走進了色調昏暗開著空調的講廳內,第二排中間空出的一個座位顯然是為自己準備的。
一位身穿西裝的老先生和他握手,緊接著是一名留金發的女士。
瑞文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都沒有印象,他自己就像其他聽講的學生們一樣身穿便裝,而第二排幾乎全都是西裝革履的教授級人物。
這種無形中的違和感立刻讓他感受到了相當的壓力。
我認識他們嗎?
為什麽他們會知道我?
不,不能被這種微不足道的施壓方式影響。瑞文禮貌地應付著每一個人的禮節性問候,順手翻閱材料。
講座的標題是《社會心理學,人類與潛意識之海》
聽起來不像是這名教授的專攻領域。瑞文粗略看了幾眼,以大學生的直覺在筆記上預先抄錄了幾行字。
燈光集中到了講台上,伴隨一陣掌聲,海報中的狐狸臉男人登上講台,投影幕亮了起來。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給人的感覺親切而狡黠,這兩種特質在他身上渾然天成。一身條紋西裝和撞色的領帶在後座引起了一陣輕輕的嬉笑聲。
瑞文也露出了微笑,跟著觀眾鼓掌。
下一秒,“狐狸”的綠眼對上了他的眼睛。
一隻親和友善的狐狸。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用英語開口:
“歡迎,我的朋友們。比起嚴肅的講座,我更希望你們把這當成我的一場具教育啟發意義的即興脫口秀。畢竟,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我還不知道‘心理學家’這個名詞的時候,我的一號志願是一名喜劇演員,至於二號志願,我填了海盜。拜托,請讓燈光亮起來些......”
他的聲音並不像一名喜劇演員,更像一名端坐暗色扶手椅中的哲人。
燈光在年輕人們開始哄笑的同時重新填滿了講廳。瑞文知道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是為了能看得清楚一些。
那雙狐狸眼睛還在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在一瞬間懷疑過這個世界......”阿夏古雷.普雷斯考開始了演說。
“它是錯的嗎?它是假的嗎?它是否只是神在一場嚴重酗酒後的即興創造,就像我即興構思出的這段開場白一樣......”
場內又是一陣哄笑。
“不,它由每個人的腦部神經集束構成。一些令前人詫異的數據顯示,在集體交流中,人們通過語言和行為所能傳遞的信息佔比量相當少,不到百分之七。那剩余的部分呢?它們被藏在潛意識的交流內,以表情、姿勢和聲音作為終端......我好像聽見後排有人議論,就像未來世界的超級電腦一樣。沒錯,就像超級電腦一樣......”
瑞文沉默地抄寫著筆記,記下數據和要點。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非常想殺了我......”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的一句話讓他猛然打了個激靈。
“......因為我教授的課業很難,負擔很重,打分還異常嚴格。如果你們當中有誰拿過我給的F,我不會因此求饒道歉......”
哄笑聲再起,隨即是一陣熱烈的鼓掌聲。瑞文感覺自己的情緒就像海中的樹葉,被一道道浪花拋來拋去。
而其他人卻隻當這是一個個富學術意義的玩笑。
“是的,我清楚知道你們當中有誰在這麽想。這不僅是出於我的經驗和認知,更多的是針對集體潛意識的深入研究......”
“這個發現被通俗地稱作‘潛意識之海’。它讓認知和經驗得以傳播,得以被人輕易認受。與此同時,還會針對那些對人類有害的知識進行遮蔽......”
遮蔽。瑞文已經在很多個地方聽過這個字眼。
如果心理學和神秘學上的“遮蔽”所代表的是相同或相似的意思,說明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共通性。
“潛意識之海”......這有可能是神秘學意義上“遮蔽”的源頭嗎?它與殺死夜晚和烈日的“凶手”會否存在關系?
“在這裡,我希望和在座的朋友們進行一個小小的實驗......”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轉過身,用遙控器指向分布少量文字和大量圖表的投影幕,輕輕按下了按鈕。
隨著投影片切換, 一張大圖顯示在了觀眾們的眼前。
那是一個圓形的天體,通體灰白,遍布斑痕,其表面上遍布溝渠、深坑和環形山。
那是......
月亮!
被從夢境世界中遮蔽了的月亮!
短短兩秒鍾後,投影片切到了下一張。
而講台下方卻開始傳出一浪接一浪的痛苦呻吟。
人們掩住口鼻,掙扎著呼吸,仿佛那是最微小又最困難的行為。
有人開始尖叫,跨越座椅,奔向緊閉的大門,額頭狠狠地撞在門上,折斷了指甲。
在那一瞬間,人們全都瘋了!
“安靜,冷靜!朋友們。”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在講台上平靜地開口道。
下一瞬間,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瑞文環顧四周,發現觀眾們坐在折疊椅上,記筆記的繼續記筆記,打瞌睡的繼續打瞌睡,交頭接耳的繼續交頭接耳,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撞向大門的那名年輕男性默默轉身回到了座位上,扶了一下門把,似乎剛才只是去上了個廁所。
但他的指甲還是斷的。
剛才發生的一切絕不是幻覺!
月亮確實存在!
月亮使人們發狂!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知道這一點!
“狐狸”的綠眼再次對上了自己的眼睛。瑞文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被月亮所影響,只有自己全程保持了清醒。
他向對方微微揚起了嘴角。
一條血緩緩自掌心紗布溢出,沿著手臂緩緩爬上了他的耳根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