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頂著一頭沙子,和導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前的景象雖有些怪誕,但放到對方身上似乎又並無特別不妥。
“......為什麽你是我?”
端詳良久後,瑞文問道:
“你什麽時候變成的我?”
對方搖了搖頭,從眼眶中摸出兩片隱形眼鏡。他的面容立刻又偏向了導演幾分。
“我從來都是這副模樣。”他說。
對方發尾處毛毛糙糙的痕跡還在,那是自己那天惡作劇給綁在椅背上,後來用剪刀剪下來的部分。
“......”
瑞文低頭看向自己的發尾,發現了幾乎一致的毛糙痕跡。那天導演為了“報復”自己,把自己的發尾給纏到了汽車方向盤上,這是自己硬扯下來時留下的。
“......我從沒意識到你居然這麽像我。”他嘟囔著,冷不防一把擰大了花灑水流,澆得對方一身濕。
“但我不相信你的話。這肯定又是計劃的一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絕非一時興起,盡管我一時也猜不透你染頭髮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導演扯了扯濕透的上衣,不置可否。
“好吧。那這次又只剩我和我......你和我了。”
瑞文打算把梅樂斯暫時擱在一邊,該在哪就窩在哪,和軍隊的周旋可不是好玩的。
“電影先不看了。你盡快把身上搞乾,然後去開車,我們不能被人類保衛軍給抓到。”
他一方面想逃,另一方面想分散集中追擊林心和卡梅隆的兵力。
有了手頭上的數據,教授當然有一定概率就這麽放過自己,可一旦兩邊任意一方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發生衝突,會死多少人,他壓根沒有數。
趁著導演洗頭換衣服的檔口,他走進臥室裡,隨便往嘴裡塞了點什麽東西果腹,然後打開衣櫃,在一堆黑帽衫黑T恤裡摸索了一會,最後,抽出了一把左輪手槍。
這是導演當初塞給自己的那把,從城西糖蜜工廠裡順的。
不論發生什麽狀況,最多只能用這把沒子彈的槍還擊,瑞文暗下決心。
“你接下來要怎麽做?”導演邊擦頭邊從浴室裡走了出來。
“我?”瑞文聳了聳肩。
“我只有一個暫時沒什麽底的計劃。”
他在回城的小船上思考了很久,很久。
自己通過望遠鏡看見的那條絲線,那個絲繭,很有可能就是卡梅隆所描述的那座通天塔的某處。它連接著地球和月亮,是自己回家的必經之路,也是數據異常的關鍵點。
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乾預,阻擋隕石,自己只能到那裡去,到第三世界中去。
可是,自己在第三世界就只有娜克特一個擁有實體的肉身。一旦那個空位被另一個“自己”佔據,自己在最後一個命運節點到來的時候,意識就無處可去了!
因此,瑞文的計劃是把命運節點給搶回來。
“另一個‘自己’和我最大的不同,是體內有著第二顆心臟。7月1號,過去的‘我’在最後一次命運節點到來的時候,曾經用血液凝結出一把刀防身。”
瑞文回憶著“過去”的種種細節。
“換句話說,我只要把那顆心臟給搶到手,塞回我自己體內,命運節點自然而然地就屬於我了!”
有了命運節點,自己就相當於擁有了一面暫時的“免死金牌”,能夠順順利利地活到7月1號,直至最終時刻的到來。
然後,遵循命運節點的發展,自己的肉身必然會在那一天死去,被絲線給分割成兩半,而自己的意識會理所當然地跑到第三世界去,進入娜克特體內。
到時,自己再和娜克特從長計議,該如何在剩下的個把兩個月內處理好那隕石的問題。
當問題徹底得到解決,自己就回家,帶著自己能帶走的一切回家。
至於搶心臟的細節,瑞文只在心中粗略地盤了一遍。
幸運的是,他壓根不需要用刀把另一個“自己”的胸膛剖開。“女巫的嫉妒”還鑲嵌在對方的胸口,他只需要接近對方,把那條開在皮膚上的金屬拉鏈給拉開,心臟直接掏出來完事。
那樣一來,姑且也算是為自己報了個仇,解了心頭恨意。事後對方是死是活,都不再與自己相關。
“問題在於,該挑個什麽時候出手好呢?”
瑞文將目光投向了牆上的掛鍾。指針正滴滴答答地走向午夜。
明天,6月21號清晨,“過去”的自己將再度入夢,另一個“自己”將迎來倒數第二個命運節點。這一個節點持續的時間很長,將近大半天時間,因為“過去”的自己並非通過神秘儀式,而是通過鮑爾斯教授的藥劑入夢的。
“過去”的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一切懵懵懂懂的,有沒有可能在那時下手呢?
............
與此同時,花園街夜市。
“嗝兒!”
“普通人”瑞文喉嚨一陣堵,嘴裡翻湧著一股麻辣燙番茄湯底的味道。
“撐死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妹妹瑞雪適時地塞了張紙巾。
“哥,我都叫你不要再點那板方便麵了。”
烤魷魚在明火上愉快地翻滾著,顧客和攤販在小車前後玩弄著永遠抓不到的土耳其冰淇淋。瑞雪吃著心形的小雞蛋糕,瞄著哥哥的側臉,心中一陣欣慰。對方的臉色比起幾天前紅潤了不少,黑眼圈消了大半,面容不再憔悴不堪。
哥哥能吃了,胃口恢復了,說明他的精神狀態真的已經好起來了!
“該回家去了。明天睡個自然醒,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挎包,和瑞文一同走出夜市街,朝著和花都小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欸?你去哪啊,小雪?”瑞文不解道。
“咱家不在那邊嗎?”
“我像你那麽閑啊?”瑞雪白了哥哥一眼。
“我明天還要考試呢!護理倫理及法律資格測試,趁著還有時間,去圖書館再翻一翻資料。”
“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困境嗎?海因茨偷藥的倫理困境?”她隨口問了一句。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偷藥,還是不偷?”
“偷啊。”瑞文不假思索地說。
“就算要進監獄又怎樣?判死刑又怎樣?最在乎的人在外面活得好好的,這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嗯,說得好,說得對......”
見哥哥轉身離去,消失於車水馬龍間,瑞雪逐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又理了兩下挎包肩帶,快步朝人類都會大學附屬醫院走去,乘坐電梯來到醫院四樓,敲了敲心理谘詢室的門。
“教授。”她用有些磕巴的英語開口。
“瑞小姐,你來得很準時。”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為瑞雪開了門。
“他今天怎麽樣?”
“我哥看起來已經好很多了。他並沒有產生後續的懷疑。”瑞雪點了點頭。
“那就好。”教授在沙發上舒了一口氣。
“抱歉把你牽扯進了這個不屬於你的世界中,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沒關系,這是我自己選的。”瑞雪堅定道:
“能讓我哥脫出來已經很好了。我會盡力保持自己的意志穩定,以面對即將到來的任何挑戰。”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瑞小姐。事不宜遲,讓我們開始吧。”
奶油和檸檬的香氣很快縈繞了整個房間。瑞雪扶住額頭,努力抵抗著暈眩。地毯和沙發都在扭曲,逐漸變成熟悉而陌生的模樣。
當她的視野恢復平穩,兩人已經來到了飛行城堡頂端的淺綠色房間內。窗外懸掛著一片澄澈的黑夜。房間內部的空間微微扭曲,桌子和書本都不在應當在的位置上。
“這裡怎麽和上次不太一樣?”瑞雪詢問。
“有些東西正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逐漸接近。”教授站在窗前,屏息凝神地注視了一會。
“整片潛意識之海都開始躁動不安,這是我們必須要趕緊做些什麽的征兆。如果我們任由那天外之物到來,這座城市將毫無疑問地經歷一場浩劫。”
“那些流竄在城裡的怪物呢?”瑞雪又問。
“齊格飛正在與祂們周旋。最大的問題在於,不論在哪裡發生衝突,都可能造成大量的犧牲。幸運的是,祂們現在隻逃不戰,也許同樣有所顧忌。”
“人類必須要盡快取得與異星抗衡的能力。如果他們繼續像現在這樣,連月亮都無法注視的話,必然會在封閉中走向滅亡。”
“月亮?”瑞雪抬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層疊雲靄之間,似乎隱藏著一顆縈繞冷光的沉默天體,比所有的星星都要巨大,都要令人不寒而栗。
“在古老的時代裡,‘月亮’是‘癲狂’一詞的詞根。”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解釋道:
“人類與瘋狂隔絕的時間太久了,這讓他們變得弱小而無知。如果變故沒有發生,他們理應一直這樣下去。”
“可是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證明一切都變了,近十萬人死於非命,死於某個外來存在的一念之間。打破障壁,適應瘋狂恐怕是人類將來能走的唯一一條路,為此,必須對潛意識之海的封鎖作出相應的變動。”
“我明天會在大學的講座上發起一次破壁的嘗試。請你在暗中觀察,並記錄下這次嘗試的結果。”
“嗯,交給我吧。”瑞雪點頭,隨即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
“如果他......如果我哥再出現什麽狀況的話,我應該怎麽辦?”
“第一時間向我匯報,任何一絲異常的跡象都不能放過。”教授斬釘截鐵道:
“放心,瑞小姐,我絕不會放棄他,更加不會傷害他。我從不食言。”
“不論發生什麽事情,讓他作為普通人好好活著,都是最優先事項之一。”
瑞雪再度點了點頭。事實上,這一點才是教授留住她的真正籌碼。作為一名23歲的普通現代女孩,她壓根對拯救世界沒有概念。
但她很清楚,只有自己才能壓得住哥哥的情緒,才能讓他挺過錯亂與瘋狂。
兩人透過潛意識空間的窗戶繼續觀察了幾個小時,然後回到了心理谘詢室內。
“不早了,瑞小姐,盡快回去休息吧。哦,對了,謝謝你幫我搞到的公司顧問身份,這對辛迪藥業公司的後續調查非常有幫助。”
滴!
辦公桌上的電腦忽然傳來了郵件提示。
教授打開電郵,眉頭忽然一緊。
“一份禮物。”他喃喃道:
“來自‘漆黑偵探’的禮物!”
隨著列印件按下,一張接一張的數據表格從打印機內吐了出來。
“K!”教授立刻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撥通了一個幾經轉接的電話號碼。
“這裡有一個外空坐標,請調用你在月衛一號上能調用的一切資源和權限,立刻進行一次小型星球觀測任務......”
“這種事沒有十天半個月做不來。”K用機械音回答。
“盡量快些就好。”教授掛掉電話,立刻又撥打起了齊格飛的號碼。
“齊格飛,馬上追蹤這封電郵的發出地址,從追捕代號‘神隱少女’和代號‘觸腕’的人手中分一些出來......代號‘薄荷煙’很可能又回來了。”
............
花都小區一棟三樓。
“普通人”瑞文扔下背包,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
他這些天沒再去上班了。博物館批了他一個長假,讓他在家好好調養。這背後有瑞雷叔叔的調停和說情,讓他不由感慨人脈在線的方便。
“說來好笑,我以前還天真地想過脫離‘關系戶’,白手起家呢!”他樂呵地自嘲道。
比起手停口停的普通上班族,自己的處境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幾天也還真苦了小雪,為我操心這個操心那個。要是當哥的能稍微再爭氣那麽一點的話......唉。”
他一個人絮絮叨叨,踢了拖鞋和襪子,從藥盒裡摸出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膠囊吞下,睡意一下就襲上了腦門。
小雪房間的窗補好了,外面的人也再沒來找過麻煩。瑞文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望著牆上的道姆.柯布海報。
要不然,等自己徹底好了之後,就辭掉現在的工作,聽教授的建議去當他的助教好了。
等積累了足夠的社會閱歷,就回到辛迪公司,安安穩穩地當個普通領導層,慢慢坐好位置,經歷一到兩段感情,然後結婚帶娃,一輩子就這麽簡簡單單地去了一半。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試著寫點書好了。一個人的黃金寫作時期是40到45歲之間,年輕了閱歷不夠,老了精力不夠。他想試著寫出一到兩本大部頭,管它暢銷不暢銷都好,留下自己曾經活過的平淡印記。
嗯,曾經活過,不孤單地活過,這已經很足夠了。
瑞文胡思亂想著,眼皮越來越沉,藥物逐漸生效,拽著他的意識沉入了夢鄉深處。
黑暗中,他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夜風習習而過,空氣有些稀薄,讓人難以呼吸。
一雙美麗的眼睛緩緩睜開,將空曠的畫面帶入了瑞文的腦海之中。
那是一片夜空,純澈無垠的夜空。
娜克特自假寐中蘇醒過來,全身包裹在柔軟的羽毛中,嵌於通天塔冰冷潔白的縫隙內部,如同一只在樹梢上休憩的鳥兒。
“你來了。”她溫和地開口道,將目光投向通天塔下方。
地面距離兩人已經很遠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