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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紅橡木色天空下,漂流瓶號正在朗姆海面上隨波逐流。
年輕的魚叉手阿琴波爾迪在船頭彈起了恐龜殼和馬駒脊骨削成的四弦琴。
他頭一回聽見了屬於自己的琴聲,在已然消失的船歌中幽幽回蕩著。
“琴,這是我們在朗姆海裡漂流的第幾天?”
一曲過後,他仰首轉身,看向船頭的美麗女神銅像,後者微啟雙唇,以豎琴般優美的嗓音回答道:
“第三天......”
她的聲音回蕩在刀割般的風聲裡,格外清晰嘹亮。
阿琴波爾迪側耳聆聽風聲,水手卡圖爾不再嘔吐不止,其他船員也都消失不見。
空蕩甲板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終於——”
魚叉手翻身躍下船首,來到甲板上,解開盤繞成蛇的纜繩,露出一根帶倒鉤的銀色矛頭。
寒光之間,屬於自己的名字在鐵鋒上閃爍著,那是他的另外一具身體,他的第三隻手,他的第二顆心臟。
“我又能握起這把魚叉了。”
嗚————!
琴在天籟般的鳴叫聲中陶醉地合上了眼睛。金黃色的海面上,一扇點綴繁星的深紅背鰭浮現在浪濤之間。
“星骸巨鯨。”阿琴波爾迪舔了舔乾涸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什麽意思都無法代表。
“我們近了,我們非常近了!”
他的父親,一名偉大而瘋狂的地底開拓家,革命家,在生命最後的十二年內一直追尋著那片虛海盡頭的深空,為此獻祭了他畢生所積攢的一切,包括身為長屋人的母親,將她剁成了引誘星骸魚群的散餌。
在父親生命的最後的一刻,他以一種無比自豪而狂熱的語氣宣稱,自己是偉大的朗.喬.錫沃的兒子。
隨後,被他的兒子親手推下了甲板。
“迎風折駛,扔掉所有壓艙物,全速跟著她!”
呼!
帆索自動拉扯,舵輪飛速轉動,琴在船頭伸展雙臂,就像擁抱狂風的天真少女。
漂流瓶號的歷任船長們從不曾注意到一個事實。
這艘潑辣的活船從不需要任何一個船員。
她只需要她的魚叉手,和清洗甲板的鮮血。
星骸魚群在船身下方穿梭,啃食船底,將海水染成一片深紅的星空。那頭神情悲傷的巨鯨遊在前方,通透的皮膚下,肌肉與血管交織成神明莊嚴美麗的骨架。
“母親,我知道你一直在這......”阿琴波爾迪向巨鯨柔聲呼喚道:
“你是我最尊敬的女人,一位母性思想家,你主張一個男孩必須崇拜創造他的母體,殺死褻瀆它的父親......我全都記得,我也沒有讓你失望。”
巨鯨潛入了波濤之下。無心無義的魚叉手將矛尖貼近耳邊,口中念誦起了繁複的咒文。
“讚美聖卡芙琳.伊德.阿卡艾!”
海水在瞬間攪起了旋渦,波浪刀刃般鑽進巨鯨的口部,自氣孔處噴出一股鮮紅的血霧。她無助地打著轉,發出一陣陣悲鳴。
“殺了她,殺了她!”琴在船首興奮地大喊,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
阿琴波爾迪向巨鯨的心臟猛然擲出了魚叉。
巨鯨卻忽然側翻過來,像極了母親在睡床上慵懶地翻身,只為了假裝迎合偉大父權,被她所厭惡的父親攬入懷中。
魚叉僅僅貫穿了她的胸鰭,將她兒子的名字深深嵌進她的骨骼深處。
那隻悲傷的眼睛僅看了魚叉手一眼。
海面在此刻被完全浸染成了星空,那隻屬於水面的浮力正逐漸消失,帶著漂流瓶號下陷,下陷。
“來了!”阿琴波爾迪在船舷處張開雙臂,松開擁抱自己的重力。
“來了!!!”
他仿佛看見,深空中央睜開了一隻深邃的巨眼,牽引著十三年間被虛海淹沒的無數生靈,化作無數遊魚撲向祂的瞳孔深處。
垂死的巨星貪婪地吞食著祂的食糧,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祂那愚昧而無私的姐妹。
那顆足以將一切融化的燃燒星球。
叮!
隨著一聲撞擊玻璃的脆響,一切歸於橡木紅色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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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文自夢境中睜開了雙眼。
他的額頭貼著冰涼的手機屏幕,以相當滑稽的姿勢趴在廉價旅店的睡床上。
最近,他所做的夢越來越真實,而睡相越來越差勁。
幾分鍾前,他在夢中看到了那個叫做阿琴波爾迪的男人,以及那條被他追趕的巨鯨“格蕾”。
“一句從沒聽過的異咒,操控海水的能力,聖卡芙琳.伊德.阿卡艾......”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仔細回味著對方讚美的名字。
虛海女大公阿卡艾,那應該是她的完整名諱。
“這麽說來,伊德文法體系指向的有可能是她?”
怎麽又是印在鈔票上的大人物?
夢境中的場景讓瑞文有些混亂。下地洗了把臉後,他邊揉著太陽穴,邊整理著其中細節。
“那條鯨魚,阿琴波爾迪稱之為‘母親’的存在,因為某種原因跑到了夢境世界。”
“那顆燃燒著的星球,應該就是懸在現實世界頭頂的烈日”
“那顆星海中央的眼睛......‘深空之眼’?”
瑞文想起,紅星遊戲場事件中,佩特爾.阿特米斯曾利用不平等契約向洛克菲爾.晨曦索要“深空之眼的聯絡儀式”,作為贖回尤娜.晨曦的籌碼之一。
“阿琴波爾迪曾成功與‘深空之眼’進行過接觸?那條船,那片金色海洋,明顯位於地底的虛海。”
這顆冰冷星球的秘密,都埋藏在現實世界的地底。如果感到迷茫,可以選擇往下走。
兩代阿特米斯都曾經提及過這個事實。
“老實說,我現在有夠迷茫的。”瑞文苦笑著對自己嘟囔道。
然而自己現在卻完全動彈不得,別說向下,連怎麽保命都是個問題。
“換作‘過去的自己’,我壓根不會優先思考活下去這種事,唉......”
遺憾的是,現在的自己怕死,更怕連累自己夢境中的親人。
若非如此,自己昨天絕對會親自跑去現場,而非采用那種迂回的方式進行調查。
時間還是凌晨。晾在窗戶上的衣服已經半乾,血跡被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瑞文披上外套,戴好眼鏡,準備就此打道回府,趕早班車的話,或許還能來得及上班。
至於後續發展,他打算在下班後慢慢跟進,見步行步。
“嘖,這眼圈......怕是又得被老張訓一通。”
看著洗手台鏡面中那張一眼修仙的憔悴面孔,瑞文心裡真的升起了想借妹妹遮瑕膏一用的念頭。
“算了,不如自己去買,有啥大不了。”
現代社會,男人買化妝品什麽的,撐死不就被懷疑個取向......
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誰啊這是......
瑞文在看見來電號碼時,心頭忽然一緊。
是昨天下午那個收線的陌生號碼!
短暫的遲疑過後,他將大拇指劃過了接聽鍵。
手機聲孔內傳來了一陣惱人的雜音,就像無數片指甲正抓撓著地面。
隨後,是一個他永遠忘不掉的聲音:
“總算讓我逮到你了,小子。”
............
“針對馬爾丁.琴的問詢已經全部結束。”
朱麗亞拿著發熱的資料走進會議室。
“此次問詢中,證人曾反覆強調一個事先未曾提及,我們也從未關注過的要點:‘天使格蕾’,一間位於大洋市科技園內的高端醫學研究機構。”
“現在我們懷疑,那種呈現藍色的不明化學物品可能來自那裡。”
化驗所代表站起了身:
“近星期,化驗科同事針對那種化學品進行了少量活體實驗。在實驗鼠的身上,該化學物沒有產生實際作用,但當相同的劑量被用於比格犬身上時,可以明顯觀察到對象產生了對於噪音的明顯焦躁不安。”
“通過有限的樣本,我們初步假定,該化學成分較大程度地作用於智慧程度較高的生物,讓對象極易接受言語或聲音暗示。”
“恆特案中的受害者們都以相同方式自行結束了生命,與該描述吻合。”重案組同事舉手指出。
“運輸報告申請調取完畢!”安傑娜推門趕進了會議室內部。
“那個滯留在碼頭上的貨櫃有進行詳細登記,相關貨櫃車經過跟進,確認屬於‘天使格蕾’研究所,聯合調查隊現已將司機拘留。”
“新型化學品,大量偷渡者,醫療研究機構......是否可以假設,恆特案背後隱藏的,是一場大型非法實驗?”
“不無可能。但是,面對規模如此龐大的連鎖案件,相關檢舉必須極度小心。”朱麗亞強調道:
“據‘天使格蕾’網站數據現實,目前該機構內收容的特殊病症患者多達五百名, 而我們尚未清楚那種新型化學品是否已經通過通風,膳食或其他途徑在人員之間普及。某種程度上來說......”
她停頓了一下。
“某種程度上,他們全都是‘人質’。”
............
恆特?
不!
對方緊接著說出口的,是那句瑞文永遠忘不掉的話:
“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跟在我身後?不,調查全都是雙向的,你越了解我,我也越了解你。你,還有那惱人的另一個你。”
“和你認識的世界說再見吧,小蟲子。”
雜音像無數隻可怖的節肢動物,順著聲孔攀爬進瑞文的耳朵。瑞文想要扔掉手機,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亨特!
那家夥是,從現實世界人間蒸發的麥田主亨特!
他是怎麽......
劇烈的頭痛瞬間蓋過了理性思考。瑞文趴倒在地板上,像那些倒霉的工人一般掙扎著,眼前的景象逐漸化為鮮藍色泡沫,從眼角,嘴角溢出。
什麽......時候......
那些鑽進耳中的蜘蛛啃食著他的顱骨,將它自內部慢慢蛀穿,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該死!該死!
狂亂正取代理智,逐漸支配他的神經,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流淌,分解,聚合,凝固,紅色,白色。
最終,重新變成它們最原本的樣子。
鮮紅的地面。
白熾的夜空。
一輪高懸其上的,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