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院子裡彌漫著刺鼻的味道,驛卒們忙碌著搬運屍體,清理地上血漬。
涼棚下,方應看坐在藤椅上。神情自若略帶些倨傲之色。
他還沉浸在殺戮的亢奮之中,毀滅對手的歡樂裡面。
原本有些煩悶的心緒被這一場殘酷的廝殺一掃而空。
方應看的壓力得到了釋放,用一場完勝。
他身邊的孤行大師雙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語: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又破了殺戒,罪過罪過。
方應看哂然笑道:大師不愧是修行之人,一如既往的慈悲為懷。
孤行大師摸了摸光頭,大笑道:侯爺說笑了,灑家畢竟也算是出家人,盡點綿薄之力超度下這些亡魂。
方應看說:大師真乃性情中人。
孤行大師張開海口笑道:灑家有快活就行了,要什麽情啊!
“哈哈哈哈哈哈……說的好!大師的境界果然非比尋常。”
孤行大師也回禮道:侯爺,灑家還有些事要辦,那廚房的婆娘還等著我講經說法,就先行告退了。
“大師請便!”
方應看一臉奸笑,看著孤行大師扛著禪杖,急不可耐的出了院子。
佛家四大皆空是指道空,天空,地空,人空。
他偏偏是一個四大不空的和尚。
酒不能空,色不能空,財不能空,殺不能空。
這樣的和尚不一定算好,但絕對也不算太壞,試問人世間這樣的人還少嗎?
方應看身側的勝玉強又用一塊鴛鴦手帕擦拭著手上的血跡。一邊擦一邊說:小侯爺,這幫草莽真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不掂量自己的斤兩,就來找我們麻煩。
“我倒不擔心這些人,就不知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的動靜怎麽樣了?”
勝玉強娘氣的說:侯爺放心,戚少商肯定還在我們後面。六分半堂就不好說了,狄飛驚比咱們稍晚出城,可路上被這幫草寇耽誤了不少時間,保不準六分半堂已經趕到前面去了。
小李公公並不讚同,插話說:侯爺不必過慮,我估摸著狄飛驚未必會在我們前面。他這個人城府很深,走在我們前面不是在幫我們開道掃除障礙,還要顧慮後路是不是有人追趕。我料狄飛驚一定是牢牢尾隨在後面,不動聲色,見機行事。等到了甜山他再行動也不遲。
方應看問:知道戚少商,狄飛驚都帶了誰一起去甜山嗎?
小李公公咬了咬紅潤的薄唇說:狄飛驚和驚濤公子一路,雷無妄出了京城後不知去向。戚少商就不太清楚了,探子來報說金風細雨樓的大部隊並沒有調動的跡象。但小雷門的雷卷是往甜山方向去的。
方應看在聽到驚濤公子名字時左眉一斂,而聽到雷卷時右眉一蹙。
他很憂慮,這二人換了誰都不得不重視。
吳其榮和他並稱當世六大高手,曾經一度想花重金將其招攬麾下。那樣有橋集團可謂是如虎添翼,可被雷純幾乎很輕松的幾句話就說服加入六分半堂。
驚濤公子這樣的人物本來也不太缺錢,武林地位也有,要招募這樣的人沒有些特殊手段是不行的。
方應看,米蒼穹沒有。
雷純卻有。
小雷門門主雷卷也是一個極為麻煩的人物,江南霹靂堂第一號惹不起的角色。這些年他和戚少商遙相呼應,彼此合作,攜手對抗有橋集團。還有“碎雲淵”唐晚詞,息大娘的助陣,現在的小雷門已經不可小覷。
至於“金腰帶”雷無妄,他去甜山是意料之中的。十字亭雷雨,雷悒兩條命肯定是算在方應看頭上了,雷無妄又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強敵環伺。
大戰在即。
方應看想到此處,眼瞳裡又泛出隱約的金芒。
他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很清甜。
身邊的勝玉強看著那笑容,覺得十分詭詐。
很狡猾。
小李公公依然筆直的站著,還是雙手合攏於袖中的標志性動作。
忽然,一陣騷動。
院外跨步進來一個大紅袍的漢子,袍子的顏色鮮豔奪目。他的胡須,眉毛,頭髮也竟然是桃紅色的。
他是神通侯府的紅人,愛穿紅袍,名字裡也帶個紅字。
他就是“紅袍老怪”何紅申。
何紅申手裡還提著二人,兩個已經被打斷四肢的廢人。
唐肯一瞧,心裡咯噔一下。這正是和自己一起來的兩名“神威鏢局”的兄弟。
何紅申把二人扔在地上,對著方應看行禮道:小侯爺,營地裡逮到兩個探子。
方應看問:來路問清了沒有?
何紅申左腳踩在一人後背說:他們嘴巴硬的很,手腳都打斷了硬是沒吐一個字。不過從身上搜出“神威鏢局”的鏢旗。
“哦,神威鏢局!”
勝玉強眼皮一翻,陰陽怪氣的說:一個狗屁神威鏢局,仗著皇上給了個護國鏢局的封號,也來湊熱鬧。
方應看輕籲道:神威鏢局還是仗得戚少商的勢,又攀上神侯府的四大名捕,這兩年也愈發的小人得志雞犬升天了。動不動就幫著金風細雨樓的人走私貨,壞了我們不少生意吧。
勝玉強忙說:這幫都是蝦兵蟹將,沒有戚少商那個狂徒,神威鏢局早就被鏟除了。他們的局主“豹子膽”唐肯以前就和戚少商,冷血,鐵手一夥的。還扳倒了李鱷淚,文張,黃金麟幾位大人,連九幽神君也被做掉了。
方應看冷笑道:那是他們蠢,做事拖泥帶水的。讓這夥人逃了一次又一次,再蠢的敵人也學聰明了,知道抓住機會反擊。最後給別人翻盤,只能說他們幾個官都白當了,愚蠢至極。
勝玉強恭維的說:他們和英明神武的小侯爺一比,自然是相形見絀。這二人依我看不如殺了乾淨。
方應看說:他們底細都沒盤問清楚。誰領的頭?附近有多少人?戚少商在哪裡?現在殺了問誰去?
勝玉強吃了癟也不敢再言語。
何紅申挽起袖子說:小侯爺,這二人就交給卑職,我好好的審審他們。
“嗯,那就交給你吧。”
刹那間,刀光揚起,唐肯已躍出回廊,撲向何紅申。
這一刀帶著刀風,卻無聲。
刀無聲,又很堅定。
這是劈山震谷的一刀。
唐肯的武藝不算精湛,從老局主高風亮,“破山刀客”銀盛雪那裡也學了些刀法。
這一刀正是銀盛雪的“破軍一刀”。
刀來勢洶洶,出其不意。
何紅申紅眉一展,身上的紅袍已然褪下,在手裡一甩。
紅袍卷住了唐肯的刀,同時何紅申左手抓向他腳踝,直接要捏斷對手的腿骨。
唐肯見刀被纏住,只能松手。接著翻身讓過何紅申的一抓,空中右腳飛腿直踢他面門。
何紅申手裡紅袍再卷,裹住唐肯的小腿往地上扯。
唐肯反應敏捷,從左腳靴子裡快速抽出一把匕首,用力一割把袍子割斷。
然後唐肯利落的“噗噗”兩下,用匕首了結自己兩位兄弟的性命。
何紅申有些意外,本來兩個活口瞬間就被唐肯給殺了。
他本來是來方應看這裡邀功的,如果能從俘虜嘴裡套出點話那就更好了。
何紅申不能讓唐肯再跑了,不然就太沒面子了。
他練的是鷹爪功,有三十多年的功力,只見雙手鷹爪急攻。
左爪抓扣唐肯十一處關節。
右爪掐拿身上十三個要穴。
似雄鷹捕食剛猛凶狠。
如巨雕盤旋靈活快速。
論身手唐肯差了何紅申許多。完全是憑著一身膽氣,他知道兩個兄弟都是不會出賣大家的硬漢,可擔心落在有橋集團的手裡受盡虐待。
唐肯也明白現身斷然沒有活路,這裡的高手他一個都不是敵手。只是不忍心讓兩位好兄弟受折磨,他是鏢局的當家,手下人被擒受罪,自己怎麽能坐視不理。
他一生就重義。
義就是公道。
義也是忠,更是信。
義是替天行道。
義是手足同心。
義是做人的本。
唐肯是一個血性男兒,有俠義之道。
何紅申雙爪已觸到唐肯的衣衫,驟然刀光一閃。
寒光映亮了夜色,連牆頭的一隻夜隼也被驚起。
何紅申嚇得急忙縮手倒退。
只見唐肯將匕首插入自己的心窩。
方應看臉色一變,原本饒有興趣欣賞著何紅申怎麽廢了對方。實力上沒什麽懸念,沒想到唐肯竟然毅然決然的自殺了。
一時間,匕首被染紅,還有唐肯的手。
他在笑。
眉毛在笑,眼睛在笑,鼻子在笑,嘴也再笑。
甚至因為疼痛而抖動的身軀,都像是在狂歡起舞。
狂的豪邁,舞的壯烈。
唐肯氣絕的那一刻,夏夜裡劃過一顆流星。
亮。
璀璨。
很短暫。
轉瞬即逝。
他想見關大哥,高老局主,那些早已去世的好兄弟。
還有丁裳衣。
那個轉身離開,花都變得不香的女子。
讓唐肯心痛的女子,比匕首扎入心臟更痛。
更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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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流星”
看到流星的還有“玉簫仙子”張一女。
星輝拖著細細的長線,非常耀目。
細的像張一女的黛眉。
亮的像她的清澈明眸。
如此美的夜色,如此美的流星。
還有如此美的她。
張一女很欣喜,還有些陶醉。
開心不是因為流星,而是她的身邊有一個他。
能讓張一女癡醉的只有戚少商。
他白衣飄飄,豐神俊朗。
棱角分明的五官透出七分冷傲,猶如一場下了多年未停的雪。
讓人覺得寒。
使人感到美。
“嗯,是流星”
戚少商答應時,心中隱隱有點焦心,略有不詳的預感。
他認為流星是易逝之兆,代表了死亡。
戚少商這次帶的人不多,金風細雨樓的人沒怎麽調動。
除了顧鐵三,朱如是,吉小利走的東林道。他和“天機”的當家張一女選擇走京東大道,沿途都是“好漢社”的地盤,佟勁秋都打了招呼會方便很多。
他隻帶了“牛組”組長朱大塊兒,“獨孤一昧”唐七昧,“袋袋平安”龍吐珠。跟著張一女來的是“大口飛耙”梁小悲,還有二十名“牛組”好手,十名“發夢二黨”的門徒,十名“天機”的弟子。
朱大塊兒的武力強悍,作戰勇猛,對於命令絕對服從,他話不多卻很能打。
唐七昧不論是樓裡還象鼻塔裡都是大佬級別的,他的江湖經驗豐富,對於大小行動也表現很積極。作為唐門弟子,能在京城打出名堂很不容易。
龍吐珠是花枯發的人,也出道很早。發夢二黨很多弟子都是京畿一帶的地頭蛇,龍吐珠就是地頭蛇裡很有手段的那種,關鍵他還是一名福將。
張一女代表天機也必然要參加甜山行動,梁小悲也自然要跟來保護她。
關鍵她還暗戀戚少商。
她想來。
陪著他。
看著他。
戚少商把大部分的家底留在了樓裡,甜山之行危機重重,幕後黑手到底有什麽企圖不得而知。
這是一場賭博,事關他的生死,還有金風細雨樓的存亡。他也為將來做了打算。如有不測指定了讓王小石接班,楊無邪肯定是要留在京城坐鎮,孫青霞,張炭,孫魚,宋展眉,孫青牙,何擇鍾,洛五霞,蔡追貓,戚戀霞,一百零八公案都是留給王小石以後抗爭蔡京,有橋集團,六分半堂的本錢。
加上象鼻塔的梁阿牛,梁色,何小河,余默然等人。發夢二黨二老,“桃花社”的賴大姐,“碎雲淵”的大娘息紅淚,二娘唐晚詞,“天機”,“好漢社”,連雲寨等勢力,足可應付一切局面。
軍師楊無邪也做了很多準備,讓佟勁秋來開會就是要借助“好漢社”在甜山的勢力。神侯府也去打了招呼,請動了四大名捕的冷血,清瘦上人。加上小雷門的雷卷主動請戰,大大加強了此行的整體實力。
戚少商反對讓雷卷去。
他擔心他的身子。
憂心他的病。
雷卷近況不好,病得越來越重,他身患惡瘤,還有癆病。
不過雷卷還是去了。
他脾氣強。
很倔。
可遇事沉著,辦事果敢。
有心機,精於謀略。
戚少商攔不住,只能勉強答應讓雷卷斷後。
他不希望看到好兄弟們有閃失,有折損。
他以前看的太多了。
看一次,難受一次。
今夜他看到了流星,心頭不免揪了一下。
張一女杏目微眨,不禁問道:你有心事?
戚少商回答:誰沒心事呢?
張一女問:那你告訴我。
戚少商笑道:心事心事,說出來就不是心事了。
張一女嬌嗔道:什麽心事遮遮掩掩的,明顯把我當外人。
說完張一女轉過身子,一副不悅的模樣。
戚少商忙解釋說: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沒有把你當外人。
“那你就說。”
戚少商也直言不諱的說:我擔心這次去甜山凶多吉少,擔心以後樓裡和朝廷這些奸黨爭鬥的安危,還有武林那些同道,天下的百姓……
“你應該擔心自己!”
“我?”
“對,你現在是京城群龍之首,你的安危關系到很多人,絕對不可以有事。”
戚少商輕歎一聲道:我當然不想自己出事,但不會逃避。有的事該面對就不會猶豫。
張一女回過身來,看著戚少商問:那你會逃避感情嗎?
“感情?”
戚少商聽了心頭一震。
他是個多情的男子。
有過情。
心痛過。
他有負與她。
戚少商和息大娘本來一見鍾情,是對戀人。
但凡一見傾心似乎大多結局不太好。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有過爭吵,矛盾,分分合合。
那時戚少商年輕氣盛,事業心強。心裡裝得都是國家民族,兄弟朋友,江湖道義。
心裡唯獨留給息紅淚的很少。
他也對她山盟海誓過,可遇到事了都忘得一乾二淨,從沒兌現過。
戚少商對兄弟的情義,遠遠超過愛情。
他還風流。
江湖裡有過不少他的緋聞,什麽鶯鶯姑娘,蓮蓮女俠,彤彤小姐……
息紅淚對感情很專一,心裡有一個人就只能有他,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他。
她渴望終日廝守,如膠似漆的愛戀。
那些戚少商給不了,想給時已經晚了。
她離開了他。
心的放下。
情的放手。
就像流星,過去了就不會重來,再來也只是另一顆流星罷了。
張一女問:怎麽了?堂堂大樓主,這也說不上來。
戚少商哂然道:我是個浪子,傷過別人,感情上是個失敗者。
張一女問:失敗了就再來過,誰沒失意過?
戚少商說:我在這血雨腥風的漩渦裡,哪天說不準就……
他的話沒說完,張一女就堵住了他的嘴。
用她的唇。
她的唇很柔,口吐幽蘭之香。
霎時間,戚少商有些手足無措,想推開張一女。
可她的吻那麽柔情似水,讓戚少商的心神也有些亂了。
他沒有推開張一女。
也沒拒絕她的吻。
輕輕的一吻。
柔柔的情義。
甜甜的蜜意。
像一場甜蜜的雨,淋濕了彼此。
又似雪。
融化了對方。
戚少商揚起了頭,及時的從這場纏綿裡逃了出來。
張一女雙頰羞紅,猶如桃花初開。
紅的似霞,讓人迷醉。
戚少商尷尬的說:我現在不能有太多感情牽絆,我……
“我明白,我不是小姑娘。你有大志,要成大事,兒女情長會壞了大計。”
戚少商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自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是拖累別人。
張一女把臉輕貼在戚少商的肩頭說:你我都不年輕了,我不想留下遺憾。有些話要說出來,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你應該知道的。不管以後你是生是死,我的心裡都不會裝下第二個人了。你不需要給我任何承諾,我隻想能多看看你,陪陪你,沒有其他奢望。
戚少商有點哽咽,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單手摟住了她。
張一女也用力的抱住戚少商。
二人緊緊依偎在一起。
很多情本來就是沒有回報的……
愛是一道光,像流星。
稍縱即逝。
愛並非永恆。
但那一瞬間,卻是夜空中最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