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內的人,像一塊墓碑矗在裡面,文風不動。
他上身挺直,跪坐於地,雙膝微叉,兩足相抵,臀部壓在足踝上。
這種姿勢稱為“金剛坐”,是日本“鐮倉時代”幕府家臣,親衛武士的傳統坐姿。
這名武士右手握住腰間的太刀鞘口,拇指捺在刀鍔上。左手掌平放於大腿上,左肘緊貼腰側的短刃。
刀鞘上刻著刀銘:妖刀伊邪。
李聰認不出這把刀,自然不知曉亭內之人就是柳生一兵衛,無頭軍的“絕天道”。
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衝出去,把求救信交給太原府通判喬佑安,請他調動州府捕役,地方縣兵支援“風雲鏢局”。
李聰一手抓緊韁繩,用力猛抽一鞭子,馬嘶長鳴,發狂似的邁蹄疾奔。
眼見要策馬通過“五龍亭”時,響起一聲悅耳的刀出鞘聲。
頃刻間,竹亭的五根柱子被齊齊切斷,整個亭子頂部以及亭簷在“哢嚓”聲中掀起飛出,直撞向李聰的坐騎。
好驚人的一刀。
柳生一兵衛出刀,沒有攻向對手,而是“斬亭”。
李聰並非沒有防備,從遠處眺望到柳生一兵衛時,就打起十二分謹慎,用了十二分小心,蓄勢待變。
只是他未曾料到,對手竟然用刀斬斷亭子,空中翻飛的亭簷猶如巨石壓頂般砸了過來。
這要是挨一下,不死也殘廢。
不過李聰快速應變,左腳一踩馬鐙,身子倏然離開馬背,往上縱起丈余。右足底再點左腳背,又借力向上一縱有三四尺高。
這乃是武當派輕功“梯雲縱”。
李聰人在半空,瞅見自己的快馬讓呼嘯而來的亭子砸個正著,在可怕的撞擊力下轟然癱倒,馬橫臥於路上劇烈的抽搐,還發出淒慘的嘶鳴。
他心中大駭時,又是一股強烈且帶著殺意的刀氣襲來。
這一刀破空飛斬,要將李聰攔腰截斷。
“嗨!”
李聰吸氣,大吼,急吐,用了武當派的“千斤墜”。
瞬間,他氣沉丹田,身子一弓,急速下落,猶如老鷹撲兔。
這個動作讓他險險避過這一刀。
李聰雙腳著地,低蹲伏地,眼角余光瞄到柳生一兵衛已不知何時出了亭子,立在路中間。
對方側身,低頭,刀已出鞘,鋒刃映出紫紅色的光暈。
一種旖旎,絢迷,還有點慘豔的色彩。
柳生一兵衛拔出了刀,擺出了柳生家族“破空飛天流”的姿態。
李聰沒有退。
也不能退。
他反衝。
疾進。
攻。
猝然間,李聰猶如離弦之箭,掠至柳生一兵衛面前五尺之距,對方保持站姿不動,只有竹笠似乎壓得更低,將臉完全遮住。
李聰的輕功好,但不代表他只會跑,不善戰。
相反他很聰明,善於把握機會,該出手時絕不猶豫。自己心裡清楚要繞開眼前的敵人,幾乎不可能。
只有擊倒對方,才能衝關成功。
李聰的進攻方式同樣出人意料,他猛的一踩地。
他這一踩,腳就踏入了一個水坑。
輕功見長的他並非不小心踩坑,而是有意為之。
雨後的山道,土路上很容易形成大小各異,深淺不一的水窪。李聰也觀察好了位置,想好了進攻手段。
“撲嘰”一下,泥黃色的積水飛濺,形成水花,迎面潑向柳生一兵衛。
李聰右手多了一把七星短劍,撲向對方。
這就是他的戰術,以水擾敵,阻其視線,趁亂狙殺。
李聰的應變,計策,膽識,出手都做得沒有破綻。
只可惜對手是一個能駕馭妖刀的男人。
柳生一兵衛極速轉腕,刀影閃動,形成一道刀花。
泥漿水遇上飛舞的刀花,只聽“呲呲呲呲呲”連響,仿佛鐵匠鋪剛燒紅的鐵器放入冷水中的沸騰聲。
然後,李聰就看不清柳生一兵衛了。
因為水花瞬間化為蒸汽,產生騰騰的霧氣,讓彼此輪廓都變的模糊不清。
這讓李聰無從下手了,於是他身形一折,繞過彌漫的水霧氣。
既然沒法打,就還是跑,至少對手被拖延了一下。
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正是逃跑的大好時機。
李聰運起“筋鬥翻雲功”,邁足飛奔,縱身狂跑。
他的外號叫“草上飛”,輕功一向很優秀。
優秀的只能用一個字概括。
——快!
比快更快。
比更快還要快。
簡直是飛一般的輕功。
飛一般的身法。
飛一樣的人。
李聰在飛,也在笑。
他得意的揚起了嘴角,擠出了一絲自豪的笑容。
他對自己的輕功有信心。
“風雲鏢局”裡輕功就屬李聰最高,他雖不是“太平門”梁家的弟子,可師父卻是“武當七宿”之一“風行上人”蕭凌雲的高徒。
若說這“武當七宿”,他們七人就完全代表了武當派。
幾年前七宿中的“黃龍真人”宋釋風,“幻天仙師”宋釋雨倒行逆施,勾結盜匪組成“求道軍”,大肆作亂。後被方巨俠與清瘦上人聯手擊破,平息了亂局,保了一方平安。
只是當年宋釋風,宋釋雨為何做出這等人心淪喪的行徑,讓掌門“混元尊者”張天時,副掌門“紫薇羽士”范漁舟大為不解,覺得事有蹊蹺。
作為武當新生代弟子,李聰絕對有資本洋洋得意。
只是,他的笑容逐漸消失。
李聰施展輕功時,發覺有個頭戴竹笠的人,居然與他並行而馳。非但不比他慢,還是用一種讓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急行。
這人當然就是柳生一兵衛,他不僅緊跟李聰,而且還是倒走。
李聰施展輕功飛奔時,柳生一兵衛也開始挪動身位。
他沒有轉身,因為那樣會影響速度,破壞出刀姿勢。
他直接背向倒行,飛速反追。只見雙足如蝴蝶拍翅那樣輕快,步伐似飛鳥滑翔般飄逸。
李聰的表情像結了冰,完全凝固住了,無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柳生一兵衛和他一樣快!
不!
他更快!
他是倒行的!
絕對比自己快!
這人實在算是一個怪物!
一個飛快的怪物。
刹那間,刀光一閃,柳生一兵衛身子陡然一停,頭上竹笠也微微抬起,兩點陰寒的光在漆黑的眼眶裡跳動。
李聰收不住腳步,仍在飛奔,他的後頸揚起了一篷血花。
他一邊跑,鮮血一邊噴灑著, 化成血雨染紅了一路。
柳生一兵衛緩緩的轉身,慢慢的將太刀插回鞘中,像一條銀色的毒蛇鑽進了黑暗的巢穴。
李聰終於倒了下去,頸部的血也似乎流幹了,淌盡了。
他栽躺在通往太原府的官道上,目光望著遠處,漸漸的失去了神采。
柳生一兵衛走近了李聰的屍體,蹲下身子,伸手將李聰睜開的雙眼合上。接著搜了一下身,找出一份信函。
然後他起身,又壓低了鬥笠,向武曲鎮走去。
路過那匹在地上痛苦掙扎,低聲哀嚎的棕馬時,他又俯身下蹲,用右手掌輕輕撫摸馬的鬃毛,還拍了拍馬脖子,動作很柔和。
他接著捂住驚惶的馬眼,拔出短刀。
兀然一閃。
柳生一兵衛殺馬之後,又繼續前行,他令人寒栗的背影也逐漸遠去。
而此刻的“葉公好龍堂”,楊魄站在屋脊上,遙望遠方。
神態從期盼轉為惆悵。
孫硬這時跳了上來,說道:楊總鏢頭,不用擔心李聰,他能做好交代的事。
楊魄歎了一口氣道:他沒衝出去。不然這時早就該看到他發的訊號了。
孫硬遲疑了一下說:那也不好說!李聰輕功好,又機靈,說不定再想法子突圍。
楊魄苦笑一聲道:興許吧!
孫硬又道:我對他有信心。
楊魄撫須道:孫鏢頭,兄弟都就位了嗎?
孫硬回答:都安排好了。
“那好,後面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局面可能比之前更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