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的雪,斜斜的在榆丘村上下。
與往年一般,每到這個節點,村道上往返的商旅就開始增多,密密麻麻的像雨後的蟻群,車馬在到得這邊後,大都會停下來休整補充,講究些的,還要向農家借個灶頭煮飯,進進出出的場面,使這個不大的村子像草市一般熱鬧,村裡的人倒是因此省下一趟縣城的功夫。到了晚間,這裡也是難得安寧,趕晚了的商販忌諱夜行,所以要一家一家的敲門借宿,日頭沒下之前還好說,若是日頭下了、路上又不見亮光的時候,多半會被土牆裡的村婦尖聲罵退,商販們雖然狼狽,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去問,好在心腸軟的人還是有的,給他開了門,幫襯著將貨物卸了,鋪蓋備好,就連那匹餓到打擺子的癲馬也得了兩把槽料,種種的溫暖,讓商販攥住了農家漢子的手不放。
院裡嘈雜的聲響,讓裡廚忙活的女主人伸長了脖子,在見到自家漢子那熱枕相幫的模樣,忍不住啐了聲,管身邊的女子抱怨。
“阿苓妹子,你看這人,對這個誰都要掏心窩子,還真把自己當官看了。”
身邊圍著灰布裙的女婦正是陳苓,這幾天是一年最忙的時候,自家因為沒有親屬來往,所以從簡了禮俗,不過其它人家事情就多了,年節的物料菜食都要提前置備,忙起來啊、恨不得是多長兩雙手,所以這陳苓自然就被秋嫂拉了過來幫忙。
她將砧板上切好的瓜瓠放進盆裡。從柵窗望出去,果然見著牛耿在與那戴皮帽的商販寒暄,笑了下。但又恢復了常容。
“牛哥人實在,處事又公正,所以大夥才服他。”
土灶裡不時響起柴火的聲音,旁邊過了會兒才搖頭,“成天被人戳那脊梁骨,俺才不稀罕,算了。也不跟你念叨這事兒,說起來……仲耕這年關真不回來?”
“沒什麽信兒傳來,應該是京裡事情比較忙吧。”
“這樣啊……那老婆子呢?”她朝蘇家舊院方向努了努嘴。
旁邊切菜的節奏慢了下來。沉默了會兒,卻也是微微搖起了頭,那秋嫂見狀歎了聲氣。
“那老頭這麽多年窩著不冒頭,沒想到偏偏這個節骨眼出來搗亂。現在倒好。還不如不知道那女娃在哪兒呢。”
陳苓聽著,手上的刀是再也切不下去了。
……
……
而此時蘇家的院子裡,雞子們已經攢頭而睡,草棚裡的磨盤也積厚了雪,一切都是靜謐的,只有西邊那間土房裡還亮著油光。
一扎角辮的女孩伏在榻上翻書玩,一頁一頁的,等翻到頭後。又把書掉了個身子,繼續翻。
她旁邊的老嫗對著油燈縫小襖。不過由於眼神不好,便時不時叫她過來穿線。
“這去年的襖子還好著呢,你看,就掉幾個線頭,縫扎實了不是還可以穿,也就你娘事多,又要買這兒又要買那兒……”老嫗一針一針的給破了的地方補好,女孩兒卻像木樁似得站著榻前,目光在老婆子縫線的手上停著,一句不吭。
半晌後,倒是老嫗的聲音,“你娘呢,還沒回來?”
女孩兒搖搖頭,這時候,有亮光忽然照進屋子,她下意識跑到柵窗跟前,扒著欄條望。老嫗以為是陳苓回來了,可沒想到緊跟著卻是一聲如雷的炮響,將她們的院子照了個通透,紅豔豔的,打滿在女孩兒的眼眶裡。
老嫗卻是眼睛都沒抬,“有兩個糟錢就在那兒得瑟,還生怕別人不曉得。”
這是隔壁的李金花,今年也不知哪個祖墳冒了煙,她弟李檜被巡檢看上,選進了親班,這在農家人眼裡絕對是上了金枝了,所以今兒這年節,李檜便回到鄉裡大放煙火,也是衣錦還鄉的意味。村裡的孩子,甚至一些少見世面的婦道人家也都跑過去看了。
女孩兒扒著柵欄看,由於個子矮,所以只能腳尖墊起來,夜空中盛開的煙火將她小臉映的無比彤紅。
她一眨不眨的看。
“這東西有啥好看的……”老嫗看了眼女孩,“想當初咱們蘇家在京師的時候,就是宣德樓前的煙火都見過,還能稀罕了這個。”她碎了幾句,但見這小丫頭無動於衷,就揮揮手攆她出去,省的在這兒糟心。
等著這丫頭片子真出去了,她卻又不禁抬起頭來,空無一人的屋子,只有外邊一下、一下的煙炮聲,隱約的,還夾雜著隔壁院子裡一驚一乍的人群歡呼。
她直起上身,過了會兒,卻又是塌下脊梁,將針線打了結,改用牙齒咬斷。
……
……
農家人的夜,三百六十五個裡,三百個是雷同的,所以像今天這種放煙火的日子就很難得。今晚不只是小孩,就是手上得閑的大人也會跑過來瞧,一個個仰著頭看天上盛開的花火,身子魁梧的男人乾脆把兒子跨肩上,兒子吃著棗兒,口水和棗核都在他頭上,看去很是融融。
這邊的聲勢,連那些走南闖北的商客小販也吸引了過來,他們見是煙花,新奇感,就落在了這個發煙火的暴發戶上。
門外坐車頭的車夫收束住馬蹄,雖然不能到那最近的地方瞧,但在這個角度也是有不錯的風景,並且借著這個時當,混熟的幾個在攀談他們的羈旅軼聞,誇誇英雄事跡,說到共鳴處,就有豪爽的嬉笑怒罵傳出來。
就這時,蘇家的小丫頭從院子摸出來,帶好門,小碎步的踩著雪地往隔壁跑。
隔壁的院子,與年初是不大一樣了,屋頂的茅草都修葺了一遍,抹上石泥。主臥兩間更是拿磚頭砌了,扎實的泥工讓不少個村婦上去摸摸蹭蹭。
“金花喲,你可是守得雲開見日月了。有這麽能耐的兄弟,以後可要照顧照顧我們這些的鄉裡鄉親啊。”
“就是就是,我家虎子誰都不親,就管你金花親,快,虎子,還不叫金花姨……哎。你這小子欠打是吧?”
最裡頭熱熱鬧鬧的都是些婆娘,以李金花為中心,他男人楊犁倒是被排擠到了外頭。和那小舅子李檜一起招呼幾個本家的親戚,他們在院子裡撐起布棚,裡頭擺上四桌酒,排場完全向婚嫁看齊。而過來看煙火的村人。正好是給這場宴席暖暖氣氛了。
女孩兒好不容易擠到了前頭。見到了那兩排煙火紙筒在突突的發炮,可是在她站定位置以後,已經是最後一發上了天空,那兩排煙火紙筒也只在那兒吐黑煙了。
“哎呀,這就沒了啊?”人群意猶未盡,有人扯高了嗓門喊,“金花,在多放兩個噻。這大過年的別介個小氣。”
吵吵嚷嚷的人群裡,居然還有五六歲的孩童嚎啕大哭。害的那幾個爹娘手忙腳亂,他們哪裡去找煙火去,所以也只能跟著起哄,不過李金花可不吃這套,叉著腰、排出人群,像是機關槍一樣篤篤篤的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他男人倒是小力拉了她一下。
“裡頭不是還有嘛,就再放幾個吧。”
李金花睨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還是李檜把他擋了回去,“姊夫就別理會他們了,這些的人我是見多了,自己沒錢就在那兒瞎起哄,哪能隨他們的意。“
“但是……”,“沒事,不就幾個刁民麽,我這就轟他們走。”
楊犁張了張嘴,阻攔不住,隻得把腦袋塞進褲腰帶,看著小舅子將那些個村人一一轟走。
“走走走,起什麽哄,讓你進來看看就不錯了,哪來的這麽多要求。”
“哎,你這李檜,以前可不對我這麽說話,怎麽,攀了富貴後就尾巴翹起來了?”,“去去去,誰跟你認識!”
場面有些混亂,不過大多都是悻悻退了,就連那幾個嚎啕大哭的孩子也乖溜溜的扁起了嘴,只剩幾個平日搗蛋出名的小子在院子撿煙花紙屑,誰知道他們拿去要幹什麽,不過李檜顯然沒這耐性,見著那幾個穿的像粽子似的小子在院子東撿西撈,過去就是一腳一個屁股。
“去去去,還有完沒完了。”
那幾個小子倒也是臉皮老,被踹了一腳後,還回他一個鬼臉再跑,有個胖點的家夥跑到門口時,忽然拉住身邊。
“你看,蘇耘兒還在裡頭?”
旁邊回頭,果然見著那蘇耘兒還在裡頭,不過卻絲毫沒有遲疑,“管她做什麽,不然那老婆子又要追我們了。”
小胖墩歪頭一想,也是,先溜為上。
後頭的李檜追了一段就回了,罵罵咧咧了兩句,往回走時,居然發現還有個蹲煙火筒前看,他慣性上來,就又是一腳踢人身上,“怎麽還有!”力氣雖不大,但娃子猝不及防下,還是一臉栽進了雪地裡。
等她爬起來抹了兩把臉後,居然是隔壁那小丫頭。
李檜怔了怔,這已被李金花瞧見,她上來把女孩兒攙起來,“這不是小耘兒嘛,你娘呢,怎麽不在?”
她說話間,旁邊幾個婆娘也圍了過來,嘰嘰喳喳的,“是這丫頭,剛人多倒是沒瞧見……聽說那書呆子在京師混不出來,連家都不敢回,也就這丫頭片子還掛嘴邊。”
“我聽說是在給人看鋪子,大概是掌櫃的不給假,不過想想,他回來也沒啥用,一個小夥計麽。”
“以前還以為被知縣看上,怎麽也能混個人樣,現在啊……丟人呢。”她們交頭竊語,說些刻薄話前,便用手擋一下。
而李金花此時心情大好,還拿了個果籃給女孩兒,女孩兒撿兩個小的棗子放嘴裡,一聲不吭,臉上、頭髮絲裡的雪被李金花給擦了,還能聽到兩句她對弟弟的責備。
“這是隔壁的小耘兒呀,阿檜你不認得了?怎的這麽不知輕重……”,“哦?是嘛,這兒光線不好,倒是沒認出來……”
他話剛到一半。身後卻有女人的聲音冒出來。
“耘兒?你怎麽在這兒?”
眾人望去,眼睛都是一亮。
……
……
時間回溯到稍許前,不過頭頂的雪卻一直沒有變過。淅淅瀝瀝的,在黑夜裡讓人無所察覺。
陳苓走在回家的泥路上,路邊有兩隻鄰村的癩皮狗在刨食,嗚嗚的鼻子裡出聲,陳苓把袖子被收的緊緊的,抬眼望出去的路上,不少村人三五結伴的迎面過來。小孩子咿咿呀呀的追逐打鬧,手中的雪球難免也會有刮在自己的,這景象在榆丘來說真是少見。
“那李金花也不知道哪個祖墳冒了煙兒。現在你看她人喲,嘴臉那可是個高。”
“唉……現在村裡是一家好過一家,但你看看咱……哎!你這小混蛋看我明天不扒你褲子!”做爹的被雪球砸到了。
陳苓走過人群中間,與這些的人擦肩而過。但沒有一句招呼。剛那村婦拉了拉身邊,“哎哎,你看,那是不是蘇家那小寡婦?”
“怎麽了又?”
“這大晚上從外面過來,你說她去幹嘛?”,“管人家做什麽去。”
“我看啊……”她神秘兮兮的表情,話也隻說一半,“這小寡婦本來還指望她那小叔攀上知縣。沒想到卻是去了京師給人看鋪子,嘖嘖。難怪這年關都不回來,再看看她隔壁的李金花,可別真個跟人跑了……”
“就你們婆娘事多。”
這些的風言碎語被風吹的旁邊都聽到了,本來還沒留意的那些三姑六嬸立馬來了興致,“這小寡婦現在十天半月的見不著人影,你們說怪不怪,一天到晚守著那蘇老太婆,有啥盼頭啊。”
“肯定是前些天那老頭鬧的……”,“啥老頭啊?”
“你不知道啊?前些天她家不是來了個老頭嘛,也不知道是哪的,結果被老太婆連人帶禮的轟了出去,你們說……是不是給小寡婦提親的?還是那小寡婦……”
旁邊一陣惡心的噓聲,就是路邊刨食的兩隻癩皮狗也抬起頭來,嘴裡含著發臭的雞骨頭。
在她們議論間,前頭的陳苓是越走越遠了,隻留個背影,往回家的小路上走去了。
應該是沒有聽到什麽。
很快,她就到了家門口,剛要推門的時候,隔壁院子忽然跑出來幾個小毛孩,鬧哄哄的,嘴裡喊得什麽沒聽清楚,估計是哪裡找到了新玩意,等著這陣過了,再想要往門上用力時,那頭的兒聲讓她手上一滯。
“你看,蘇耘兒還在裡頭?”
“管她做什麽,不然那老婆子又要追我們了。”
陳苓眉頭一擰,瞥過去時,就只看到隔壁的李檜在門口罵罵咧咧,她心思凝重下,便跟了進去,沒想到剛進門檻,就看到那李檜一腳將自己的女兒踢翻在地。
“怎麽還有!”
陳苓瞳孔一陣收縮,張大的嘴巴被手緊緊捂住。
“這不是小耘兒嘛。”李金花的聲音,“你娘呢,怎麽不在?”後面立即跟上那群村婦的議論,七嘴八舌的像是吃蠶豆,李金花倒還拿了個果籃給小女孩。
“這是隔壁的小耘兒呀,阿檜你不認得?怎的這麽不知輕重……”,“哦?是嘛,這兒光線不好,倒是沒認出來……”
陳苓收緊的袖子因過於緊繃而開始露出布帛的紋理,磁利刺利的,與頭上的雪一個聲音。
但還是松弛了下來,走出夜幕區,到亮堂的院子中來。
“耘兒?你怎麽在這兒?”
可以預見的,那邊的目光都聚了過來,李金花還有些怔了下,不過旋即就換上笑臉,嘰嘰喳喳的將陳苓拉過來,姐妹好似得,又是拿來果子糖糕塞她手裡。
“阿苓妹子平日持家辛苦,以後有啥困難可一定要跟俺說。”
大概是這般和睦的交談後,才將陳苓送出家門,而她身後那些的村婦倒還有笑出聲來的,“那小寡婦,可真是傻的可以,也難怪會死守著那死老太婆這麽多年。”
李檜看著陳苓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禁問向李金花,“聽說這小寡婦還沒改嫁?”
李金花看了打了這麽多年光棍的弟弟一眼,居然是笑了出來,“怎麽?你有這意思?”
李檜嘿嘿的笑了聲,之前沒見過這小寡婦前還不覺得,不過剛剛那一次邂逅,可是勾去了他半條魂兒。
“阿姊如果有這門路,弟弟當然願聽安排。”
“那好,明兒就給你說去。”,“當真?”
那邊笑而不答。
……
……
蘇家的柴門,已經被推開了,女孩兒先進來,在雪地上踩兩個腳印,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娘親在栓門,自己手裡卻還攥著另一個紅棗兒。
陳苓拴好門,轉過身來,西房的油光正好可以照到這邊,將女孩兒手上的那顆棗兒照的晶瑩剔透,她遞過去。
“娘,這是耘兒……”
“啪——”
一聲耳光在她臉上響起,隨後,那顆棗兒也倒栽在了雪裡,就像她之前那樣。
小女孩抿著嘴,發燙、發疼的臉頰讓她眼裡立馬蓄滿了水, 但就是沒有出來。
或許是這邊的動靜大了,驚動了裡頭,老婆子的聲音從西屋出來。
“這麽晚才回來?都幹什麽去了!”
女婦面容呆滯地站著草簷下,隔壁送的那籃子糕點雜果她再也兜不住了,從臂彎滑下來,掉翻在地,有個米團子滾到了雞籠子邊,有醒過來的雞子死命的從縫空裡去啄它。
半晌過後,女婦終於還是軟下了膝蓋,跪在雪地上,那雙僵直的手臂伸過去,將小女孩摟進懷裡,小女孩吸了吸紅紅的鼻子,身子還有些僵硬。
“娘……”
“她們都說,耕叔不要我們了。”
寂靜的冬夜裡,雪花是看不見的,但卻真真切切的在她們頭上下。
ps: 抱歉,有些晚了,改了幾次,但還不是很滿意,只能以後慢慢調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