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昌。

　　荀彧待在家中，已經操勞了大半輩子的他，此時卻忽然空了許多。

　　以往曹操任何一次征戰，都是曹操領軍在前，荀彧在後統籌大局。

　　這次曹操討伐孫權，征調了精兵猛將，卻唯獨漏了荀彧。

　　遠離了中樞之地，荀府本是熱鬧的門前，此時也變得冷寂。

　　荀彧知道，他和曹操最終還是走到了岔路口。

　　自董卓入京，天下大亂，到如今中原七州進入了暫時的安定，數十年了，他老了，曹操也老了。

　　現在，曹操想要往上再進一步，荀彧待在原地，不想要跟上曹操的步伐。

　　荀彧知道，曹操想要走的路，一旦走上去，就再也停不下了。

　　今日是魏公，他日便是魏王，再然後便是魏帝。

　　曹操駛向東吳的船，已經沒有了荀彧的座位。

　　這些日子以來，荀彧思考了許多，回憶了許多的往事。

　　一股清風至，荀彧從沉思中醒轉。

　　“何方高士，駕臨鄙府。“

　　荀彧面前，霧氣層生，龐統自霧氣中走出，一足踏地，自有一股仙風道骨之質。

　　荀彧看著眼前身著道服的男子，早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足下前些日子在許昌一番大鬧，牽連了不知多少人。如今，還敢現身麽?“

　　龐統坐在了荀彧面前，揮了揮手中扇子，平白生出許多涼意。

　　“營救馬騰，我最擔心的是荀令君會出手乾預。可直到馬騰一家兩百余口離開許昌，都不見荀令君出手，我便知荀令君終究還是漢臣。“

　　荀彧笑了一聲。

　　“馬騰終究還是心存漢室的。可惜他那兒子桀驁不馴，有累其父。如果馬騰繼續留在這裡，終究逃不了一死。不過，這並不代表我認可你的所作所為。“

　　為了救馬騰，死了許多人。

　　這些人，都是忠於漢室的。

　　當年一場衣帶詔，不知多少人殞命。

　　荀彧沒有參與，可知道許多人幸存了下來。

　　董承終究是個硬漢，看著自己女兒董貴人死在自己面前，依舊沒有招出跟隨的人。

　　可現在，那些幸存下來的人，還是死了。

　　龐統搖了搖頭。

　　“荀令君難道以為是我逼他們的麽?”

　　“我知道這些義士都是自願的。”

　　荀彧看向了龐統，對方面目樸實，看起來並不聰明，可卻是當今之世與臥龍並稱的謀士。

　　“曹操行霸術，劉備以仁義。曹操以前一直笑話劉備優柔寡斷，卻不知仁義殺人，絲毫不見血光。”

　　龐統反駁。

　　“荀令君此言差矣，我主不曾苛待百姓，亦不曾屠城掠地，更不曾挖墳掘墓。天下當歸於有德，曹操德行不足，縱有七州之地，亦不配為人主。”

　　荀彧自然知道，龐統所言之事，曹操都乾過。

　　當年中原混戰之日，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在那煉獄之景中，人已經不算是人了，只是互相吞噬的野獸而已。

　　曹操挺了下來，成為了霸主，劉備卻逃了，處處碰壁，成為了喪家之犬。

　　荀彧並不認為劉備就要比曹操要高明。

　　往事已矣，荀彧並不想要爭辯，隻道。

　　“人都是會變的。”

　　曹操是，劉備亦是。

　　龐統卻是一笑。

　　“昔日的曹操想做周公，今日的曹操卻是魏公，他日的曹操會是魏王，會是魏帝。

”　　荀彧抬首，目光越過龐統，看向了屋外的天空。

　　碧藍澄澈，透露著一股寧靜。

　　片刻之後，他低下了頭，看向了龐統，目光之中，帶著一股怒火。

　　“昔日的曹操死了，被你、被周瑜、被諸葛亮殺死了！”

　　“我漢家自有制度，向以王霸道雜之。曹操隻行霸術，他的失敗是必然的。荀令君隻說昔日的曹操死了，為何不問問死在昔日曹操手下的徐州百姓，不問問被昔日曹操坑殺的袁氏將領和士卒，他們願意見到曹操做周公麽?”

　　荀彧默然了。

　　良久，道了一聲。

　　“你該走了，我也要走了。”

　　龐統沒有動。

　　他手中的扇子依舊在搖動著，似乎沒有聽到主人的逐客令。

　　“馬超得張魯之助，攻打涼州已有時日，我知道涼州刺史韋康是荀令君的人。雖然韋康已經向關中的夏侯淵發了數次求救，但是夏侯淵不會救。所以，我需要荀令君的幫助。”

　　以前的荀彧對於曹操是助力，現在的荀彧對於曹操卻是需要提防的對象。

　　荀彧不同於董承，身在中樞多年，親信手下遍布朝廷上下。一旦他要反，那造成的威脅絕對不是董承可比。

　　曹操已經動手，剝離荀彧的勢力。

　　“足下好手段，可不要忘了，張魯非是易與，馬超也非善類。”

　　“我相信我主，可收服馬超。”

　　龐統的自信表露無疑，荀彧看在眼裡，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塊青色玉佩。

　　“將這個給韋康，他會明白的。”

　　龐統收起了玉佩，起身行了一禮。

　　“今日一別，恐再無相見之日。荀令君，保重。”

　　龐統欲離開，荀彧出聲道。

　　“等等！”

　　“荀令君還有什麽吩咐?”

　　“劉禪是什麽樣的人?”

　　對於此時荀彧的問道，龐統並沒有隱瞞，任何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少主天姿英縱，假以時日，可為天下主！”

　　荀彧並不認為龐統會騙他，龐統也沒有必要騙他。

　　“那就好！”

　　這一句後，荀彧再不阻攔。

　　雲霧生起，龐統身姿隱沒，消失不見。

　　這些時日，借著討伐孫權之名，曹操花了大量的精力，調整中樞的權力結構，將荀彧的親信從各處要職調離。

　　伐吳，既是震懾外敵，也是清洗異己。

　　荀彧知道，快到他了。

　　自桓靈以降，漢統衰落。董卓入京，群雄蜂起。

　　荀彧見證了這一切，也見到了無數豪傑。

　　數十年紛爭，天下盡為餌！

　　至如今，大浪淘沙，始見金。

　　王道！

　　霸術！

　　往事不堪回首，問天下英雄，隻道是，惟使君與操耳！

　　思緒繁雜間，腳步聲錯錯。

　　虎侯許褚帶著最為精銳的虎衛軍士兵來到了他的面前，雖形同看押，可這些百戰精銳卻不敢流露一絲不敬。

　　許褚這位沙場宿將恭恭敬敬一拜。

　　“令君，魏公請你去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