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瞿朗攜小伴讀就辭別方天祥下山歸家去了。芒碭山寨主一直送到山腳下,此行雖還要一兩天的腳程,但方天祥知他有高強武藝傍身,且不缺銀子作盤纏,索性沒派弟兄於路上護送,就止送了些山裡的鮮活土產。話別時分,兩人又聊到拉起隊伍去投軍一事,方天祥言那日回去後與幾位小頭領已經商議,大家均無異議,余下就是征集下面眾位兄弟的意見,目前看來問題不大。聽方天祥這樣說,瞿朗當即展眉,鄭重拱手說道:“大哥,既然如此甚好,兄弟們終算是有個好的歸宿。小弟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經過在山裡這數十天的歷練,小伴讀比之以前話多了不少,不再是個悶葫蘆。為了路上解悶,瞿朗有意無意地東拉西扯,給他講後世那些新奇好玩的事兒。比方說人站在懸崖邊,身上綁根繩兒眼睛一閉就往下跳啦;又比如,頭上頂個大疙瘩,面前放一塊能自己發光的玩意,手上再拿一個四四方方的神器,居然能夠模擬在草原上縱情馳騁的感覺,而現場卻沒有一匹活馬啦。瞿朗說到興起處,就真如同戲文裡說的那般口吐蓮花,直把相貌活脫脫那另個時空他鐵哥們李荃翻版的小伴讀聽得一愣一愣的。
說得口乾舌燥之際,恰好路邊經過一個茶棚,他便拉上瞿三鑽進去歇腳,外帶向店家討碗茶潤潤嗓子。恰在此時,一個念頭開始在瞿朗腦海裡翻滾。既然自己給方天祥他們提議以後投奔海軍,那麽想必大腦後台數據庫中已然自動調取了與當前時代相匹配的國情資料。為防記憶產生錯亂,他向身旁的年輕伴讀又確認了一遍今年是哪一年。
同治五年,沒錯,公元紀年的1866年,這時由左宗棠草創,而後由沈葆楨主理的船政學堂,已將要在福州馬尾拔地而起了。這所學府在當年即招收了首批學生一百多人,七年後首屆畢業生完成學業。而在他們畢業四年後的1877年,個中翹楚將要被清政府選派送到歐洲留學深造。
自己在穿越之前,就對這所中國近代史上首屈一指的海軍搖籃和培養指揮、駕駛、測繪等專業人才的船政學府無比神往之。既然如今有機會和它處於同一時空,那怎麽著也要去朝聖,若是再一不小心能在那裡求學,想想就是一件蔚為幸運的事。
聽聞城裡最近又是匪盜頻仍,近來老賈帶領著手下兄弟加強了莊內的警戒。這天巡視到大門口,遠遠地望見瞿朗瞿三兩人出現在街角,手裡大包小袋還拎著,頗有眼力見地招呼上兩名家丁迎上去幫忙。一見著少爺的面,年逾四十的老賈旋即大倒苦水:“少爺您總算回來了,怎麽耽擱了如此久的時日?您不在這些天,夫人她的日子可不好過。”
“我娘她怎麽了,哪裡不舒服嗎?”瞿朗關切地問道。
“夫人身體倒是無恙,少爺大可放心。那日我們從城東觀音廟回轉之後,老爺不見少爺您跟著回來,詰問夫人是何緣由。”
“我娘她怎麽說?”
“夫人她起先只是說您到幾個交好的同窗那裡盤桓幾日,順便切磋文章經學。聽到夫人這樣講,老爺也就沒說什麽。可後來少爺您遲遲不歸,老爺再次追問夫人,夫人原本還是不願詳說。老爺索性遣人到各處相熟的那裡都問了,結果都說少爺未曾來過。夫人實在搪塞不過去,隻得把您隨方爺他們去芒碭山的事如實說了。”
聽到這裡,瞿朗大抵知道為何老賈說他的娘親日子難過了。他現世的爹,進士出身,
如今亦是湖州當地首屈一指的人物,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和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在山野之中混了這麽多天,還有意瞞著他,那還得了?更重要的是,他那不爭氣的兒子又虛度了這許多光陰,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是把書本拋諸腦後逍遙快活去了。想到此間,瞿朗已經能夠腦補瞿天正雙腳跳的畫面…… “老爺聽到這個消息後,讓我們頗感意外的是卻沒有當場發作,只是沉著臉叫小的們將夫人罰作閉門思過五日,每天隻準我們送兩頓飯。今天已是第四天,還有兩日,夫人才能出來呢。可是話分兩頭說,當日老爺他的臉色屬實極為難看,老奴大概是在瞿家呆的時日夠久吧,見過那麽一兩回類似的情形。老爺不是不發火,發的可都是內火哩!”見瞿朗沒有作聲,老賈繼續說下去。
“賈叔,我知曉了,我要去看望母親。”應是秉承了自己那個時代裡人人平等的理念,穿越到此地的這些天裡,瞿朗對府裡的下人很是尊敬。可一聽到,與自己天然親近的瞿母,因為自己的事情被父親責罰,此時也顧不得什麽虛禮,催促老賈為自己領路去看望母親。
“娘,孩兒回來了!”及到關著瞿母房間還有二三十步的時候,瞿朗迫不及待地叫喊起來。
“朗兒,娘在這兒……娘一切都好。你剛回來,去拜見你父親時千萬不要頂撞忤逆了他,若論起來此事過錯確在我們,不該瞞了他這麽久……”
沒說兩句,門外的少年已能夠清晰地聽到房內斷斷續續傳出的啜泣聲。
“母親莫哭,這些天讓母親受苦了,此事全因瞿朗而起,孩兒定會一力承擔。只是父親太過獨斷,稍稍懲戒足矣,為何要連罰五日,孩兒這就放母親出去。”
說罷,從最重視人權的時代穿越而來的少年,嗖地摸出一把錐狀的物體就要去破壞房間的門鎖。
這時,負責看守房門的門童,隻得硬著頭皮擋在瞿朗身前,同時露出左右為難的神情。
“少爺,您別為難小的們,老爺特意關照,禁閉期限未滿之前,任何人不得放夫人出來,否則絕不輕饒。”
“那我親自去向爹討要禁閉母親房間的鑰匙……”
“老爺今日會客,說是有一位從福州來許多年未見的老友,其他人等不得打擾,一切待客人走了再說。”
瞿朗本已不耐煩,想打斷門童的話。可是甫一聽到“福州”這兩個字,突然眼前一亮,他首先想到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於是再向對方求證了一遍。在確認就是福州府的那個福州以後,他首先收起手中那把看著像鐵錐的器物,那玩意同他一起穿越過來,在往日的考古勘測工作中幫了自己許多忙,同時還是一件開鎖神器,瞿朗用著十分趁手,所以剛剛在前往禁閉母親房間之前悄悄地揣上了。
“母親在此間稍候,孩兒現在就去找父親懇求他放母親出來。”
雖然此時他在門外,瞿母於房內,但少年仍然鄭重地施了一禮,然後急匆匆地離開了。
來到會客廳近前,眼見瞿天正與一位陌生人正在談笑風生。瞿氏綢莊話事人抬眼瞥見自己,那神情轉換在瞿朗看來真是絕了,活像青春偶像電視劇裡為正處叛逆期的兒子搞得焦頭爛額的父親。要說這古今中外,為子女掛牽操心的父母果真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將出來的。
瞿天正示意他站到一旁,臨了再隔空丟過來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仿佛在說-看我待會兒怎麽收拾你。
呷了一口不夜侯,剛放下茶盞的來客瞧見門口突然站了一位俊朗少年,問道:“瞿兄,這位就是令郎吧?”
“正是犬子。瞿朗,這位是我舊鄰故交孟逸軒,我幼年開蒙之時即已熟稔,經年未見,還不過來見禮?叫孟叔。”瞿天正不急不緩地言道,從他的語氣中不難察覺出一絲淡淡的慍怒。
“孟叔,小侄見禮了。”被關注到的少年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行禮。
“瞿朗,嗯好名字!單名一個朗字,以我對仁兄你的了解,必定是取自“朗朗乾坤維天有漢,日月昭昭故國有明”這一句。”說罷撚起髭須,再次仔細端詳起面前的少年來。
“令郎氣宇不凡一表人才,瞿兄果真好福氣。”遠道來客此話一出口,少年不動聲色地偷眼瞧了下父親。瞿天正的臉上雖然還陰晴不定,可有一瞬間的沾沾自喜還是為少年敏銳地捕捉到了。
少年魂穿到這個年代以後,滿掐滿算也就兩月有余,迄今為止接觸到的也無非是爹娘,瞿府下人,還有方天祥那幫綠林豪傑。所以他拿不準眼前這個父親的故友剛剛對自己的褒揚是肺腑之言還是場面上的客套話,但他願意相信對方說的都是真的,因為緊接著孟逸軒又說道。
“不瞞仁兄你,在下年輕時曾跟著雲遊的道士學過相面之術。我方才觀察了賢侄許久,印堂飽滿,骨骼奇偉,相書之中明確寫了,此相表福祿綿長,實在是前程不可限量。不過要想將來飛黃騰達,最近幾年需要到行伍之中折衝一下,只怕仁兄你不舍得令郎受苦……”
“賢弟,我沒有聽錯吧,你是說讓小兒去到軍中呆上數載嗎?”
瞿天正面露難色:“想我瞿家,素來以文章詩賦見長,家中子弟寒窗十載都是要去科場大展身手的。祖上別說沒出過什麽參將遊擊,就是正兒八經練過拳腳的也不曾有……”。
此時瞿朗突然插話:“父親大人,孩兒願意趁年輕到軍中歷練歷練,如果可以選的話,孩兒首先想要投效水師。當今寰宇諸國,但凡和海洋粘著點邊兒的,無不知曉海權的重要性,昔日的彈丸小國都在積極籌建海軍,比如咱們的近鄰日本。想我怏怏中華,海岸線綿延數千裡, 沒有一支堪用的水師,如何拱衛海疆,有朝一日抵禦外侮呢?我聽說朝廷不久將要大力興辦洋務,向列強全面學習,這其中勢必會革新軍隊,自然也包括海軍。孩兒想著,值此世界日新月異之際,正是我輩大有可為之時。再者說,瞿朗自認為屁股底下坐不住,不是讀書這塊料,沒法幫您謀取功名光耀門楣了……”
少年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出洋洋灑灑一大段,末了也沒忘向瞿氏家主的心口撒上一把鹽,頗有借此規勸父親絕了逼自己循著祖宗的舊例走仕宦這條路的念想,雖然這鹽撒得是那麽地無心。
言畢,瞿朗特意再次朝向父親的摯友:“孟叔,侄兒聽聞沈大人經略的船政學堂就在福州,就在馬尾?”
“確實如此,我常年居於福州,對那裡頗為了解。說起船政學堂,此間招收的也多是青年才俊,賢侄如能考入這個學校,與這些大好青年同窗際會,將來學有所成,報效國家,實為我朝一大幸事!恰好我與那裡的法國學監日意格相熟,賢侄倘若確有意報考船政學堂,孟某不才,可以捉筆代為推薦!”
孟逸軒對剛才瞿朗那一番慷慨陳詞大為欽佩,著實沒想到好友的兒子小小年紀見識不淺,沒有為了功名囿於自己眼前那點兒迂腐的,和如今天下大勢已顯得格格不入的事務,卻可以放眼寰宇,指點天下大事,真是後生可畏,更可喜的是我朝後繼有人了。
“孟叔如願意從旁幫忙,那可就太好了。父親大人,我心下已決,我要考福州馬尾船政學堂,請父親大人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