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小東閣”的,多是揶揄、取笑之意,並沒有幾人當真。
王家是望姓高門。
什麽是望姓?什麽是高門?
天下門第有九品,王家位列一品。
天下一十九望姓,王氏位列第八。
大業有句連三歲小兒都知道的俗話:天下一十九,天家列二十!
就這麽說吧,即使是位列一十九的尤氏,當今天子若想娶尤氏女,恐怕尤氏也不願!
就這樣的門第,如何願意將尊貴的“王”姓冠在一個小乞兒頭上?
更何況,老相爺還有孫兒、曾孫,都不少。
原本就因為老相爺偏愛一個外人,還是個低賤的小乞兒,王家多有不滿,王家各房,上上下下,幾乎都覺他礙眼,明裡暗裡,沒少針對他。
十八年來,積下的怨隙真是數也數不清了。
他們寧願用一種嘲笑、譏諷的口吻,“尊稱”他“小東閣”,也絕不願叫他“王詡”。
老相爺在時,還能護著他。
但不久之前,老相爺因推行新政之事,觸動多方利益,被舊黨攻訐,當今天子為勢所迫,不得不貶謫老相爺,叫停了已經推行十八年的新政。
當年天子征辟,一襲烏衣進京,為的就是革除蔽政,蕩平禍亂,還天下百姓朗朗乾坤。
一十八年君臣相得,一十八年嘔心瀝血,一朝盡喪!
老相爺崖岸卓絕,剛烈貞直,又是耄耋高年,如何受得這般?
當時便心氣難平,一口血吐出,金殿染碧!
自此纏綿病榻兩月有余,終究是沒有挺過去,於半年前撒手塵寰。
而“王詡”,許是因此事打擊太大,他昏迷了過去,再醒來,竟覺醒了前世宿慧!
在他覺醒的宿世記憶中,他叫沈仙,卻是生於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那是一個小乞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無論如何也不敢想的煌煌盛世。
老實說,他直到現在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是覺醒了前世宿慧。
正如宿世記憶中的一句話: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不過現在老相爺已去,沈仙……他更願意將自己當成剛剛覺醒的“沈仙”,他想有個根。
老相爺不在,“王詡”這個不被人承認的名字,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因為王家族老與各房反對,小乞兒“王詡”並沒有能錄入王家族譜,無根無憑。
也正因此,老相爺臨終之前,對他放心不下,特別將他叫到床前,握著他的手,囑咐王家人。
在他去後,老相爺的遺蔭,自然由如今的王家之主,長房長孫的大老爺繼承。
老相爺其余五個死去的兒子,也各有恩蔭留下,只因老相爺不答應,至今未襲,如今也都讓各房分了。
獨獨留下五子恩蔭,囑咐王家人讓沈仙襲了。
老相爺聰明一世,卻在臨終之時太過心系於他,犯了糊塗。
別說沈仙沒有經過廣邀賓客、按禮正名,錄入族譜的程序,就算有,對王家來說,在外人眼裡,王家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一個乞兒來繼承。
如今王家九房中,老相爺最小的一個孫子都是四十多歲,大老爺更是年近六旬,身居高位。
對王家來說,沈仙一個假子,叫他一聲“小東閣”,哪怕只是是取笑,也足以折他二十年壽。
讓一個小乞兒騎到這些大人物頭頂,也是令王家各房不滿的禍根之一。
而且聽說老相爺五子的恩蔭,是從五品的文華殿大學士。
隻論品級,對宰相門第,望姓高族的王家來說,還算不上多了不得。
或許也因此,老相爺以為自己的子孫不至於如此薄情寡義、胸懷全無,舍不得區區一個五品閑散官品。
結果不言而喻,王家人並不如他所想。
王家家大業大,枝繁葉茂,親朋故舊無數,一個蘿卜一個坑。
文華殿大學士雖隻從五品,還是為恩蔭賞賜專設的虛銜,卻是天子近臣,東宮行走,十分清貴。
如何能旁落?
更何況是讓給一個乞兒?
於是,在老相爺吊喪之期,他就被人引到了淨明宮少宮主沐浴之處。
當他踏進那個小院的那一刻,就立刻被人當場摁住,連所謂的少宮主都沒見著,就被栽了個“欲行不軌”的罪名。
數日之後,大老爺便忽然要他入贅淨明宮,與淨明宮主之女成婚。
因為不承認他是王家人,連孝期都不讓他守,月底就要將他送走完婚。
若不是怕人說閑話,老相爺頭半年的喪期必須要滿,恐怕幾個月前他已經“嫁人”,然後死得不明不白了。
蘇醒前的沈仙,並不像傳聞中那般,是個愚鈍不堪的朽木。
蘇醒後的沈仙,更不蠢。
原本的他,只是藏拙,因為不曾擁有,才格外珍貴。
所以他寧願委屈求全。
他們希望自己愚笨,那他就愚笨,他們希望他不爭,那他就不爭。
所以在有人蒙騙他去小院時,他並非沒有一點疑惑,只是出於那份可笑的心思,他還是去了。
事後,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
除了不願讓他佔了王家恩蔭外,老相爺一走,王家恐怕要面臨舊黨清算,大老爺要找外援。
而淨明宮是大業道門之首,在大業立國之初,立下大功,其教義“飛仙度人,淨明忠孝”。
一個將“忠孝”寫進教義的仙家,哪個君王不喜?
所以淨明宮被太祖禦筆欽封——“仙家之最正者”,被大業歷代君王所倚重。
說一句“與國同休”並不誇張。
傳至今日,雖顯勢微,卻仍是龐然大物。
沈仙在之後得知,那淨明宮主之女,似乎在修煉什麽邪法,需要什麽助力,必須要找一人與其成婚。
他雖然不懂修行,但宿世記憶之中卻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一想,這不就是要他去當爐鼎嗎?
兩下相合,他這個原本不受待見的“假子”,便成了一著妙棋。
王家將他“嫁”到淨明宮,既能將他打發了,又引得強援,還得了名聲——為一個不相乾的乞兒都能舍下身段去求人,不是仁義是什麽?
淨明宮也得了想要的爐鼎,同樣得了王家這個好姻親。
雙贏。
尤其是王家,都贏麻了。
至於沈仙死不死……
一個在待其恩重如山的養父靈期,做出下作之事, 聲名狼藉、忘恩負義的乞兒,即使死了,難道還會有人說什麽?
只有一點,他終究是老相爺養子,還有老相爺臨終遺言在。
王家再急,也不能背上個不孝的罪名,老相爺才走,就違背他的遺言。
如此種種,沈仙遭受的算計,也就順理成章了。
能有這般妙算的,除了那個深得老相爺長子廟算無雙之道真傳,城府如淵的大老爺外,沈仙想不出第二人來。
他雖抱樸守拙,卻內藏錦秀,傲骨不顯。
如今蘇醒宿慧之後,心中更多了些志氣。
這是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巍巍盛世中養出的一種莫名的、不甘人下的志氣。
這種沒來由的、奇怪的志氣,令他平日的敬畏之心日益淡薄,似無所畏懼,敢與天比高。
今日的沈仙,已非昔日委曲求全的小乞兒王詡。
哪怕沒有“爐鼎”這一層,他也絕不願如此屈辱地“嫁”與一個女子。
想到這裡,沈仙目中愁容反而斂去,閃過一絲決然之色。
若是沒有“聯姻”這一層,他要走,王家絕對歡送。
但如今,卻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了。
面對王家與淨明宮這兩個龐然大物,他連一絲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如果真等到月底“出嫁”之期,進了淨明宮,更是刀下之俎,再無轉寰余地。
絕不能再拖……
沈仙目光重新落到案上,看了剛寫一眼的文字,輕歎了一聲,又移到手中的玉筆之上。
他的生機,就系於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