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都是田畝,為了不影響農桑,傅津川就把新軍大營選在了六合與長水境內的一座山前。
讓一群農夫成為合格的士兵,甚至是精銳,這需要時間。
而傅津川還偏偏選了耗時最久的路子。
這樣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那些不良風氣流入新軍。
負責整訓這隻新軍的底層將校,正是此前跟著傅津川南下那支六百人的禁軍,本來是被他當做牙兵使用。而現在這些禁軍最少都官升兩級,已經成了新軍的骨乾。
決定將新軍直接獨立組成一軍之後,為了讓新軍滿編以及給傅津川的牙兵重新補充,都督府又繼續在廬州、濠州、和州、除州、壽州幾地再度征召了四千新兵。
隨後在一萬四千人中,精選了一千五百青壯,都是練過幾下拳腳,有些底子的良家子,為大都督的直屬牙兵。
余下全軍共分為五都。魏十郎、張奎、梁岱、曲十二、周世澤五人為都虞侯,各掌一都。
軍製按照五人一伍,兩伍一夥,五夥為一隊,五隊為一團,五團為一廂也就是一千二百五十人,兩廂為一都,也就是兩千五百人。
蔣武、龐雲、李司寇為牙將,幾十名元從全部充入牙兵之中,為隊正。
只有陳行,無官一身輕。倒不是傅津川不想給他安排,而是身邊怎麽也得有個得用的人,而陳行現在也醉心武學,讓他為官也不願意。
傅津川剛和幕僚們把新軍的框架搭起來,立即就讓各部開始訓練。最為基礎的訓練,並不是拳腳槍棒,而是辨認鼓角旗號。
什麽旗號代表前進,什麽聲音帶邊後退,以及各兵種的組合站位...
同時廣銳軍還在整理軍資,準備前往江州。但一份緊急軍報把傅津川帶回了揚州城,也讓“準備”了還幾日的廣銳軍不用出發了。
東京建鄴,陷落。
叛軍在城下頓兵三日後發動猛攻,不斷高呼的都是“降者不殺”“南人何為北人戰”。而建鄴守軍又都是吳王舊部,兵無戰心,堅持不過兩日,守軍在勉力支應下,終於有士卒打開了城門。
大元帥李世忠,建康軍使高德宗,等一眾官員,還有東京繡衣衛千戶胡蘭卿等一眾繡衣衛倉皇乘船出逃至和州,李世忠的親衛三百人為其抵擋追兵全部戰死。
現在李大元帥正在趕往揚州的路上。
而另一邊,朝廷的援軍也到了。平北侯馬巍親率侍衛親軍司轄下的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功中衛三衛,四萬余人趕到揚州。而後續還有駐扎在兗州的泰寧軍、青州的鎮海軍、汴州的彰武軍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南下馳援。
同時準許都督府自行募兵平叛的詔命也到了。
一時間,揚州城變得極為熱鬧。
趕回揚州的傅津川先是與馬巍、劉景明、裴休明等在都督府人會面。
“馬叔父,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三郎許久未見啊,如今果然是威武不凡,哈哈哈,比起你阿耶更像個大將軍!”
聽見這種誇讚,即便傅津川在認同,也不能隨著附和。
“叔父過獎了,我怎麽能跟阿耶相比呢...”
馬巍爽朗的笑道:“哈哈哈哈,好了好了,說正事。我們這四萬大軍既然到了揚州地界,還要麻煩你揚州大都督,還有劉經略。”
劉景明道:“都是為朝廷公務,侯爺不必客氣。”
“對了,這裡還有一事,大元帥正在路上,相必明日就能趕到揚州,大元帥既然來了,自然是要組建元帥行轅的,這地方該選在...”作為大元帥府的長史的中書令裴休明這時候提出個這個問題。
“那就讓三郎騰個...”馬巍剛把話說道一半,後面就說不下去了。
按理說,揚州大都督府,作為揚州城內的最大的武將府邸,作為大元帥的李世忠前來,自然是應該傅津川給他騰個地方,以示尊崇。
但這裡又有一個問題,傅津川可不是自己來的揚州。
他還是駙馬都尉,揚州都督府後院可還住著寧國公主趙元殊呢。
即便大元帥再有權勢,也不可能讓公主殿下給他騰地方,畢竟君臣有別,公主不算君,但也是皇室中人,位比親王。
所以馬巍說道一半就把嘴閉上了,這話後面可沒法說了。
傅津川倒是面帶笑意,這事他是沒什麽話可說的。大元帥行轅愛放在哪裡就放哪裡。反正要他的都督府是沒門,要講道理去找他媳婦兒說去。
無奈之下劉景明想了想道:“那就把揚州刺史府,暫時充作元帥行轅吧。”
劉景明是淮南經略使兼任揚州刺史,雖然是一人兼任兩職,但這兩個官署
隨後幾人又一同商量了迎接大元帥的等具體事物,這些基本上就是長史裴休明負責安排。
第二日,大元帥李世忠趕到揚州。先是領受了大元帥的符節印信,隨後才召集眾人,行轅議事。
一張江淮輿圖早早就準備好,懸掛在原刺史府的大堂上。
李世忠從進了揚州城就一直陰沉著臉,甚至一群人跟他寒暄的時候,也是如此。畢竟他為將以來,大小百戰,未曾一敗。
而現在,國家五京之一的建鄴城就在他手裡丟了。而那座城,可是他的先祖李鎮打下來的...
現在他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哪丟的東西,就從哪找回來!
李世忠看著眼前這張江淮輿圖,仿佛思考破敵之策。而作為大元帥的他不開口,一眾僚屬也自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武安侯,你覺得叛軍下一步會是什麽地方?”沉默的李世忠突然開口問道。
傅津川沒有絲毫猶豫道:“自然是和州。”
“為何?”
“和州在朝廷手中,采石的叛軍就要隨時面對官軍的威脅,而且拿下和州,叛軍就可以直接威脅整個淮南,可以直接威脅揚州、除州、廬州等地,若是能打下揚州,叛軍就可以沿著運河北上,直驅汴泗之地...”
傅津川沒在繼續說下去,因為過了汴泗,就可以沿河直奔上京而去...這一點,眾人都清楚。
李世忠聽完點點頭,這次發問也算是對傅津川的考校,畢竟對於他的年紀,李世忠還是覺得太年輕了。
“吳王如今已經據有江南道東部諸州富庶之地,接下來的選擇無非是跨江攻打和州,從淮泗北上,另一路則是西進,沿著大江西去攻打江州、饒州然後是荊州、鄂州,最後是襄州,北上唐州鄧州,從南陽而上,便是京畿道。”
“淮泗這條路最快,只要打下和州揚州就可以北上。因此叛軍為了速勝,一定會把和州揚州作為首要目標...”
“如今朝廷援軍已到三衛,我率兩衛兵馬,前往江州,和州揚州這裡,就交給武安侯與平北侯,留一衛兵馬,在加上揚州原有的兵馬,已有數萬人。武安侯只需守好和州揚州一線,不讓敵軍北上,我自帶大軍沿江東下,待敵久攻和州不下,攻其側翼,如此江南可複。”
從戰場丟的顏面,自然是要從戰場上拿回來。
李世忠戰略意圖很明顯,讓傅津川和馬巍守好江北,他從江州帶大軍順江而下,跟叛軍一決雌雄。
而目前江州和身後的鄂州已經有將近七萬兵力,加上安州都督府的下屬兵馬以及兩衛禁軍,合兵一處,足有十幾萬人。
若是能一戰而勝,則江淮可定。
這個作戰意圖本身沒什麽問題,看起來十分穩妥。
而傅津川卻有些擔憂這十幾萬大軍的戰力,畢竟他是親眼看見過叛軍的戰力,頗為不俗。
雖然不算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師,但足以稱得上訓練有素,進退有度。
不過畢竟權責在此,大元帥才是做決斷的人。而李世忠本身的謀劃也是深思熟慮的。
按照現在態勢,自然是從江州進兵更容易些。畢竟沒有潤州和采石兩處要隘,官軍想從江北渡江南下,極為困難。
史書上可有很多次南朝憑借采石、潤州的險要以少勝多戰勝北軍的戰例。
李世忠自然不願意去指揮大軍死磕這兩處臨江要隘,所以從江州而下,便是最為穩妥的不二之選了。
議事之後,並沒有擺什麽接風宴,畢竟眼下官軍新敗,這時候搞什麽宴飲自然是不合時宜的。
李世忠留下一眾幕僚議事,其余眾人也各自離去。
傅津川與長史崔方翼、都督同知陸勳回了大都督府,召集了幾位都督府的幕僚議事,面上的擔憂之色才開始顯露。
“...衛國公想要一戰定江南,諸位以為如何?”
將元帥府議事的決定告知諸位幕僚,幾人都有些驚訝,畢竟李世忠這才是第一天進揚州,這麽快就定下如何用兵了?
那就說明這是早就打好腹稿了啊。
幕僚之中最為知兵的張杲道:“衛國公的策略並無問題,如今叛軍暴起數月,立足未穩,若能一戰滅其主力,江南之亂一年之內可定。唯慮江南諸軍武備松弛,不是叛軍對手...此戰若勝,大局可定,若敗...江南之亂怕是要遷延數年了...”
張杲的意見跟傅津川的十分相近,都是擔憂目前江南各軍的戰力,畢竟張杲王左丘還有許應龍三人,是親自跟著傅津川去對岸見過叛軍的,對其戰力非常清楚。
關系一場戰爭勝負的因素很多,天時、氣候、地勢、將帥、軍械等等等等,其中軍隊的戰力和士氣也是至關重要的。
但卻不能不承認,即便這場大戰之前的不利因素非常多,但這就是目前對官軍最為有利的策略了。
來得快,去的也快。
江淮行軍大元帥李世忠在揚州待了三日就準備前往江州整軍備戰了。
臨行之前倒是請傅津川和馬巍過府一敘,畢竟三家都是多少年的交情,還是姻親故舊。
“見過伯父,見過叔父。李二哥。”
傅津川趕到元帥行轅的後廳,酒菜已經擺上了,有螃蟹、河鮮、鹵鵝等,都是揚州當地常見的菜式。
平北侯馬巍已經到了,正在跟李世忠父子說話,三人正在也是等他有一會了。
“三郎來了,來來,快坐。”
“有勞伯父和叔父久侯了,我適才去安國軍大營一趟處理些軍務,這剛回來才知道李伯父相邀,卻是有些晚了,我是晚輩自罰一杯。”
“哦?三郎剛才是去城外了?”
“卻是有幾個原清正軍的校尉和隊正,克扣軍餉不說,還鼓動士卒鬧事...現在已經被我正了軍法...”
原清正軍分流劃入安國軍和廣銳軍之後,廣銳軍因為原本人就多,隻分得了三千人。
而余下七千人,全部充入了損失不小的安國軍中,這一下就變成了清正軍的人數甚至比起安國軍還多的局面,剛到一個鍋吃飯,難免杓子碰到碗。
若只是一些磕磕碰碰傅津川就直接扔給檀琿解決了,但居然有清正軍舊將因為沒法吃空額了,不滿鬧事,盛稱安國軍這邊克扣他們的軍餉。
而檀琿確實有口難言,自從傅津川就任大都督以後,馬上就是江南之亂。在這當口,還敢在大都督眼皮底下克扣軍餉?現在連空額都沒得吃!
但清正軍這邊卻是不信,在幾個軍官的蠱惑就認定就是安國軍這邊克扣了他們的軍餉。
兩邊起了衝突,檀琿不敢自傳,只能是通報都督府。
傅津川隻帶了幾個幕僚和陳行一個護衛去了安國軍大營,隨後讓王左丘、崔奉壹查看帳目,這一對帳目幾個清正軍的軍官自然是漏了底...於是十幾個克扣響銀然後又鼓動挑事的原清正軍軍官直接被砍了。
上百個參與鬧事的軍卒,全是八十軍棍,身子骨稍微弱一點,也是熬不住的...
聽傅津川說完,李世忠讚歎道:“三郎處事果決,又能明斷是非,輔以軍法,如此治軍,已有名將之風了,不得了不得了啊。”
傅津川謙遜道:“李伯父過獎了。”
馬巍笑道:“三郎無論是用兵還是治軍,都比你阿耶強啊,哈哈哈哈。”
傅津川是發現了,這位馬叔父是真喜歡拿他阿耶打趣,但即便這是事實,傅津川也得謙虛退讓啊,開什麽玩笑...“我這點微末本事,差我阿耶遠矣...”
馬巍聽後,更是止不住的笑,說傅三郎你這小子倒是挺警醒的。
說這話的功夫,傅津川這邊抄起一隻螃蟹,開始去殼就食,動作極為熟練。
李世忠歎了一口氣道:“三郎以為,江南之亂,需要多久能定!”
傅津川道,手上功夫沒停,隨口應答道:“若是伯父從江州進兵戰而勝之,則江南一年可定。”
“若是不勝呢?”
“...或許....三年五載...”
李世忠聽後半晌無語,然後歎曰:“此戰若勝,我與馬大,還有三郎你,都是不世之功,若不勝,後續戰事...還請兩位勉力而為。”
未慮勝,先慮敗。這些對於作戰不利的情況李世忠作為勳貴之中出類拔萃的名將,不可能考慮不到。
但朝廷平叛,宜早不宜遲,宜急不宜緩。
特別是對待宗室叛亂。
一旦讓吳王在江南站住了跟腳,讓他把局面穩住,極有可能憑大江天塹形成割據之勢,遷延日久。
所以李世忠思慮之後還是決定主動出擊。
如傅家、李家、馬家這些世襲勳貴,爵位都是從立國就傳下來的,這些國公府也好、侯府也好,勳貴門庭所謂與國同休,實際上是與太宗、高宗這一脈的帝室同休。
更何況傅懋修、李世忠這兩個還是作為勳貴的代表人物,上了“六賊”名單的。
傅津川還是武宗之婿,太子心腹。
換句話說,別人或許可以投靠吳王,包括劉景明、裴休明這些人都可以,但今天私宴上這四個人,李家父子,馬巍,傅津川,他們不行。
若是吳王這支宗室遠親進了京,現在朝廷上掌權的勳貴們都會失勢,到時候被說榮華富貴,甚至家門存亡也得看人眼色。
所以李世忠在前往江州之前,特意約二人來此,一是敘舊,二也是擺明立場。
隱約有拚死一戰,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然。
而把江北交給馬巍和傅津川,李世忠是可以放心的,最起碼不用擔心他們投靠吳王。
傅津川聽後站起身來,深深一緝。
“李伯父既然已經決議一戰, 可將江北交托與馬叔父,我可隨伯父一同前往江州,伯父為元帥坐鎮中軍,我可為先鋒,不是自誇,率數千精銳之師蹈陣,臨陣決機,天下能勝我者寥寥無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個傅三郎!傅懋修有子如此,真是令人嫉妒啊,哈哈哈哈哈...”
李世忠笑過之後又歎了口氣道:“三郎勇烈深類你家先祖忠武王,當然忠武王與我家先祖鎮公,一起平滅南漢,還是忠武王率五百精兵奇襲采石,替大軍打開通道,然則今時不同往日,江州之軍以及鄂州之軍,就算是守城,也是勉勵維持,所以這仗我是毫無把握...我得先帝和今上兩朝天子信重,坐享榮華數十年,如今已經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正當效死爾...可三郎你不一樣,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咱們勳貴將門,最怕的就是後繼無人...”
李世忠自然知道若是有傅津川作為騎將統領數千精騎,那與叛軍一戰自然是勝望大增。
但他不可能帶著傅津川一起打這仗。
眼前的傅三郎是名震天下的百戰驍將,但同樣是他親家之子,是武宗之婿,是太子親信,是道君極為欣賞的子侄...可能還是未來幾十年勳貴當中的執牛耳者。
誰都可以死在戰場上,他可以,傅三郎自然也可以。
但傅三郎,不能跟著他一起死在戰場上。
這句話本身沒什麽道理可言。
對李世忠來說他現在做什麽決定首先要考慮的,是身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