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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高衝所料,薛元獎兄弟在萬春縣雖然沒有做出什麽天怒人怨的大惡事。
但是貪腐是確切存在,尤其是薛元昶,萬春公主食邑僅是五百戶,但他大肆侵吞田地,並將這諸多田地掛靠在公主邑司名下,實際上已超千畝。
不僅不用繳稅,還將那部分佃租收為己有,區區一個七品公主家令,竟相當於擁有幾百戶食邑,比之公主還要富有。
另外泰州刺史前來萬春縣徹查薛元獎,同樣發現薛元獎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
其實這種現象很是常見,特別是世家子弟,只不過他們沒有曝光出來。
薛元獎兄弟二人若不是藏匿同族逃犯薛實,也不會因此獲罪。
萬春縣巨變的時候,高衝已經啟程前往正平,出萬春行至稷山,便是迎面遇見一個騎士。
“前面可是大理寺高寺卿當面?”騎士遠遠的看見隊伍便是高聲呼喊。
“來人駐馬”,高雄等人見狀擁上前,手扶腰刀喝道。
那騎士一個漂亮的勒馬,翻身跳下,來到跟前便是報道:“卑職絳州都督府麾下斥候馬三,見過高寺卿”。
親衛讓開道路,高衝打馬上前,“本官正欲前往正平,你有何事?”
“回高寺卿,我家都督已在前方十裡外的蒲州城西鎮戎樓設宴迎候高寺卿”,斥候恭謹回稟。
“好,前方帶路”,高衝微微一怔,繼而點頭吩咐道。
絳州都督羅勇,字士信,以字行世。
他雖然名為勇,但並不是有勇無謀,相反羅士信頗有機智,當年在智取千金堡一戰便足以證明羅士信的智慧。
鎮戎樓便在蒲州城西,距離絳州治所正平不過幾十裡的距離,但是屬於蒲州地界。
羅士信不在正平等候,而是主動出絳州地界迎候,這應該不是出於恭敬,羅士信並非是講究這些虛禮的人,畢竟曾經並肩作戰,情誼深厚。
一路想著,眾人策馬奔馳,很快便抵達黃河灘邊的鎮戎樓。
看著這座挺立在岸邊高坡之上的了望樓,高衝點頭讚道:“宇文護不愧是一代軍事大家,無論是長春宮,還是這鎮戎樓,其地勢皆是極其險要”。
鎮戎樓始建於北周期間,同樣是由大塚宰宇文護建設,在河西修建長春宮(當時叫晉城),鎮守渡口。
在河東的蒲州城西建軍事戎樓,作軍事了望之用,取名鎮戎樓,以監督河道。
登臨鎮戎樓,偌大的河灣一覽無余。
在後來,這座軍事戎樓改名鸛雀樓。
“攸之”,遠處響起一聲呼喊,只見羅士信並未著甲,僅一身圓領長袍,大笑著迎上前來。
“攸之,數月不見了,想煞我也”。
羅士信上來便是一個熊抱。
“好歹堂堂國公,矜持一些”,高衝細算捶過去笑道。
“在你面前,矜持個屁啊”,羅士信咧嘴笑道:“我之所以請求外放,就是不喜歡京中那些繁文縟節的,好不麻煩”。
見羅士信盡管爵封國公,官拜都督,依舊是這一副赤子之心,高衝很是感慨。
“來來來,我們上樓去”,羅士信一把拉住高衝,“你們讀書人喜歡賞景,這鎮戎樓的景色還不錯,一眼望到河那頭,我已經備好酒菜,咱兄弟好好聚聚”。
“你這廝真是”,高衝聽得這混不吝的話語,
搖頭失笑道:“好歹是封疆大吏,咱文雅些不行嗎”。 “可算了吧”。
二人談笑著一同登樓。
登臨樓頂,只見已經擺著一桌酒菜。
感受到迎面吹來的河風,高衝心曠神怡,負手笑道:“你倒是會挑地方”。
“有些事在這裡說咱放心”,羅士信笑道,然後轉身吩咐隨從:“都去樓下守著,任何人不得上來打擾我們兄弟團聚”。
“就知道你有話說”,高衝可不會跟這廝客氣,奔波大半日,早就餓了,一屁股坐下來便是抓起一個羊腿來啃。
羅士信給高衝滿上一杯酒,挑眉笑道:“你抓起來就吃,就不怕我下毒?要知道你可是巡察諸州的,地方官吏最是恨你了”。
“就你”,高衝嘴角嚼著羊肉含湖不清的說道:“你要能下狠心毒死我,你就不是羅士信了”。
羅士信一頓,然後搖頭歎道:“當年你千裡傳信,在洺水救我一命,我雖然始終想不通你為何相距千裡竟能知曉洺水戰局,但是我羅勇認你這個救命恩人”。
“我過命的兄弟不多,秦二哥一個,咬金一個,懋公一個,還有一個薄命的守敬兄弟……”。
程知節,字義貞,小字咬金。守敬便是裴行儼,在洛陽因圖謀複立越王楊侗被王世充所殺。
高衝並未說話,咽下羊肉後,拿起餐布擦擦手,端起酒水一飲而盡,靜靜地等著羅士信說下去,他知道羅士信沒說完。
“我知道太子既然讓你來巡察諸州,並且你接了這個差事,那肯定是不怕得罪人的”。
羅士信同樣飲下一杯酒繼續說道:“只是我外放這幾年,眼睜睜的看到一些事情無能為力,你也是出自世家,但你跟他們不同,你或許不知道”。
說到這裡,羅士信撇嘴一笑:“記得初來絳州的時候,我卯時點將,一共十三個驃騎,哦,現在叫統軍了,隻來了七個,另外五個裡面有三個姓王”。
說著羅士信瞥一眼高衝,“太原王氏的王”。
高衝微微頷首,這些情況他何嘗不知,世家之所以強大,便是在於這裡。
別以為你是皇帝就可以獨裁,比如說直接發兵滅世家?
首先旨意能不能順利通過三省頒布另說,錢糧呢?府兵呢?將領呢?
便拿羅士信所說的太原王氏而言,僅僅新舊唐書記載有名有姓有官職的太原王氏之人,便多達三百多十余人,其中宰相十三人。
這三百六十余人可是登上史書的人,並非是籍籍無名的中下層官吏,許多中下層官吏並沒有資格記錄史冊。
隻拿驃騎將軍(現稱統軍,後稱折衝都尉)來說,掌管一地軍府,鎮守一方。
上府一千五百人,位列正四品。中府一千人,位列從四品。下府八百人,位列正五品。
這些人便是組成大唐府兵的中堅力量,軍府分散在全國各地,其主要將領多由當地的世家豪族擔任。
“你想說太原王氏?”高衝手不停箸,毫不在意的說道。
世家對於官府的控制,他心裡一清二楚,將來一定會想辦法制衡,但他畢竟是利益既得者,他不可能掀這個桌子。
更重要的是高衝非常清楚,世家並非全是害處,唐朝世家不是宋朝士大夫和明朝黨人,世家也並沒有那麽容易削弱,只能徐徐圖之。
見高衝不以為意的樣子,羅士信有些詫異,“你不驚訝嗎?絳州刺史王繇,這人心思很深,他跟前太子中允王珪同出太原王氏祁縣房”。
“士信”,高衝舉杯說道:“我很高興你跟我說這些,這說明你是真拿我當兄弟,這些我心裡有數,你莫要牽扯太深了,畢竟你還要坐鎮絳州,你只需要記住,牢牢把控住轄地軍權,深深記住太子恩德,兄弟我不會害你”。
“好你個高攸之”,羅士信一聽便明白過來,笑罵道:“枉我為你擔心的要死,特意來這截住你,生怕你被王繇蒙蔽,原來你早就什麽都知道了”。
這個時候人人以世家豪族為榮耀,恨不得娶五姓女,恨不得嫁五姓男,羅士信敢冒這個風險給高衝揭露,足以說明他重情重義。
接下來二人觥籌交錯,再不諱言。
羅士信雖然於軍事頗有謀略,但是對於官場這些門道實在費解,直接問道:“你將薛實三人直接送去薛家,就這麽信任那薛家家主?萬一他們坑你一把呢?”
“怎麽坑我?”高衝挑眉笑問道:“把人放了?或許藏起來?他們沒那個膽子,再者說這是薛收點頭同意的”。
“你知道薛家家主是誰嗎?”
見羅士信依舊是不放心,高衝繼續說道。
羅士信搖搖頭,“我對這不感興趣”。
“薛大年,薛收的親哥哥”,高衝笑道。
羅士信一怔,他明顯不知這一段隱秘,“快給我講講,到底怎回事,薛收不是沒有兄弟嗎?”
看著他滿滿的好奇心,高衝頓時失笑,緩緩說道:“薛收之父乃是大儒薛道衡,號稱‘河東孔子,楊震再世’,薛道衡生有五子……”。
羅士信突然說道:“孔子我知道,跟我都是山東的,那楊震是何人?”
“東漢名士,一代大儒……哎呀,你只需要知道他很有文化便是了”,高衝有些哭笑不得,繼續說道:“薛道衡有五子,然而他的族弟薛孺無子……”。
“我明白了,然後就過繼一個給薛孺?”羅士信眼睛一亮,很是機靈的說道。
“你還聽不聽了?”高衝瞪眼道,這廝喜歡八卦但偏偏如此率直。
“聽,我聽,你接著說”,羅士信笑呵呵的給高衝斟滿酒,繼續認真聽著。
“薛孺在前隋時官拜襄城郡掾,無子,薛道衡便將薛收過繼給薛孺,所以薛收實際上就是出自薛家嫡脈,現在的薛氏家主便是薛大年,也就是薛收的嫡親兄長。
所以你說薛收的意見對於薛家重不重要,薛大年即便為家族考慮也不會犯湖塗的,畢竟一邊是即將登臨大位的太子和前途無量的親弟弟,一邊是出自旁支的廢物族弟,要是你,你會怎麽選?”
聽完後,羅士信恍然大悟,撓頭說道:“竟如此複雜”。
“你家族幾人?”
“家族?我家幾代種田的,伯父死在遼東,我阿耶餓死了,一家都沒了,現在就我一個,哪有什麽家族”,羅士信怔怔說道:“就我這名和字,還是張果將軍取的”。
前隋齊郡通守張果,字須陀,大業九年,長白山賊寇王薄、左才相等人攻打齊郡,張須陀募兵討伐,十四歲的羅士信投軍,張須陀見其年幼,直言道:“你連穿盔甲的力氣都沒有,如何打仗?”
羅士信大怒,當即身套兩副甲胃,懸掛兩壺箭,飛身上馬,左右開弓,張須陀很是讚賞,將其特招入伍,充為親衛,羅士信從此揚名。
聽得羅士信滿是落寞的話,高衝一怔,直說道:“你還有我們這群兄弟,你現在是堂堂國公,光宗耀祖,現在沒有戰事的時候,你就要努力耕耘,開枝散葉,壯大你歷城羅氏啊”。
正因為羅士信自幼孤苦,這才不會理解世家豪族的複雜。
羅士信一聽這話,頓時咧嘴笑了,“還別說,生兒子的感覺真不錯,回頭再生幾個”。
原本軌跡上,羅士信年僅二十二歲便戰死在洺水,並沒有留下子嗣,但是現在羅士信活著從洺水回來了。
然後在秦瓊、程知節等人的張羅下,迎娶裴仁基的女兒裴氏為妻。
並於次年生下一子,羅士信為其取名羅堅,按照他的話來說,“我當年在洺水死戰不退,我要他跟他老子一樣堅強”,幸虧沒叫羅堅強。
裴仁基和長子裴行儼在洛陽被害,留下女兒裴氏和幼子裴行儉,好在裴仁基出身河東裴氏,家族可以贍養遺孤。
裴仁基在瓦崗對羅士信有大恩,多有提攜教導,現在羅士信迎娶他的女兒,想必裴仁基在天之靈亦是十分欣慰的。
“我已經生倆了”,高衝鄙視道:“要不咱倆比比,誰生的多”。
“比就比”, 羅士信一瞪眼,直拍著胸脯說道:“就我這體格子,生個十個八個不在話下”。
高衝差點嗆著,隻笑道:“女子生產最是傷身,你別隻逮著裴家娘子一個人”。
羅士信對高衝很信服,對裴娘子更是十分疼愛,聞言當即重視起來,“那回頭我得找醫師給看看,傷身子就不生了”。
兄弟二人最後抱著酒壇對飲,高衝好久沒有這麽暢快的豪飲了,如今在這高樓之上,有赤子之心的兄弟相伴,便隻覺得十分酣暢,酒,唯有情緒到位才喝得暢快。
這時,夕陽西下,河灘上的鸛雀紛紛飛到樓中歇息,這種鸛雀喜歡生活在江湖池沼旁,喜歡棲息於高處,這黃河灘塗便並無高大樹木,這群鸛雀便將巢建在鎮戎樓上。
高衝見狀心中甚是歡暢,將菜肴潑灑一地喂食全鸛雀,笑道:“鎮戎樓這名字殺伐氣太重,既然這裡如此多鸛雀棲息,不如改名叫鸛雀樓如何?”
“管他叫啥樓,攸之你喜歡叫啥就叫啥”,羅士信渾不在意的擺手笑道。
高衝無奈笑罵道:“你這夯貨,不懂情趣,且看我的,管叫這鸛雀樓名揚天下”。
話音落下,高衝曾的拔出佩劍,轉身走向一旁白壁。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手臂揮動之間,鋒銳的劍鋒直將白壁劃出一道道深痕。
“武德八年仲秋,羅絳州宴於鸛雀樓。
高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