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裴府。
最早回來的是面無表情的裴世钜,這位垂垂老矣的家主一如既往的沉默,並不讓下人意外,但緊接著古怪的氣氛迷漫開來,因為裴淑英惶恐的驅馬回府,不等坐騎停下就躍下,急切的模樣讓門房很是詫異。
但最古怪的,還是回來的上門女婿長安縣尉李德武那一臉欣喜,頗為雀躍的神情。
對於如今已經沒有指望你的李德武來說,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裴世钜如何在李善手上吃癟……雖然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但李德武樂此不疲。
不去同洲而去隴州,李德武聽到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那位還在隴州鍍金的大舅兄了。
嘖嘖,嶽父大人怕是又去找李善麻煩了,現在好了,人家直接殺到隴州去了!
“嶽父大人。”李德武一路走入正室,甚至都不裝模作樣的行禮了,徑直笑道:“還是快讓宣機回京吧,不然說不得白發送黑發……”
所謂的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個時代還沒有這句話,去年蒼頭河大捷後,唐軍回師,李善在顧集鎮祭奠陣亡將士時候提到了這句話……後來魏征在奏折中提及,這才在長安流傳開。
裴淑英狠狠盯著丈夫,這對夫妻如今已經徹底撕破臉了……令人感慨的是,至今長安坊間還時不時的提起這段破鏡重圓的佳話。
“啪啪。”裴世钜輕輕擊掌,不多時門外出現兩個仆人。
意思很明顯,你不滾蛋,那就讓人將你丟出去……李德武嗤笑了幾聲轉身離去,如果說自己當年為了重振門楣而拋妻棄子,拚命的往上爬,如今那就是徹底擺爛了。
如果裴世钜想對自己這個女婿動手,那早就應該動手了,至今還沒有動手……李德武很清楚裴世钜是不會對自己做什麽的,為此他很得意於當年拚命耕作,讓裴淑英生下了一個兒子。
至於仕途,李德武早就不指望了。
現在李善與裴世钜鬥法,無論誰勝誰負,反正李德武終究是得不到什麽好處的,但終究是能安全的活下去的……自己和李善的父子關系,至少宇文士及、崔信、平陽公主是知曉的,李善無論如何也不敢弑父的。
屋內安靜了片刻後,面色灰敗的裴淑英低聲問:“兄長可知內情?”
裴世钜搖了搖頭,獨子裴宣機天賦平平,文武兩道均不出挑,而且性情還很是跳脫,所以裴世钜一直不讓兒子在亂世出仕,直到大唐基本確定一統天下之後,才許其出仕,如今在隴州出任錄事參軍事。
裴宣機性情暴躁,偏偏又沒有什麽手段心計,如何能與僅僅數年間就名揚天下的李懷仁相比……裴世钜自然不敢將內情告知獨子。
這也是裴世钜不肯放過李善的原因之一,兒子遠遠不是李善的對手,即使是出身聞喜裴氏,即使可能有裴寂的護佑,但自己逝世之後,李善一定找得到機會,讓兒子順理成章的栽一個再也爬不起來,很可能會身死的跟鬥。
“要不……讓大兄回京吧?”
“即使要調任或回朝,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三月。”裴世钜澹澹道:“若是棄職回京,大郎只怕不肯。”
隋唐地方官員一般是四年秩滿,吏部考核評定,要麽調任,要麽晉職,臨時的調換那是需要過中書省那一關的,很可能還需要李淵的點頭……比如李善出任代州長史沒超過一年就回朝了,那是特殊情況。
而且裴宣機四十多歲了好不容易才出仕,
怎麽可能甘心莫名其妙的就棄職回京呢? 裴淑英瞄了眼父親,其實有一個辦法是可行的,畢竟快八十歲的人了,如果以父親患病的理由……但這種事身為子女是不能提出來的。
裴世钜輕聲道:“不礙事,即使他去了隴州,也不會妄動。”
對此,裴世钜是有把握的,李善其人,心思深,也謹慎,怎麽可能在沒有分出勝負的情況下對裴宣機做什麽。
裴淑英猶豫片刻,低聲問:“父親去年提及……這次……”
去年李善率軍三破突厥的戰報入京後,裴世钜就對女兒說了,正常的手段已經不可能解決這位郡王了,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對李善需要以靜製動,謹慎行事。
裴淑英這句話顯然是在問這件事的起源,雖然敵對,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從頭到尾,每一次都是父親和李德武先動手,那位傳奇人物只是被動的應付,雖然最後的結果……
李善如今冊封郡王,出任司農卿,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要去隴州,以常理推測,很可能是父親做了什麽手腳激怒了對方。
裴世钜微微搖頭,臉龐浮現一絲苦笑。
今日兩儀殿內,裴世钜都控制不住雙手發顫,他如何不清楚,這是李善赤裸裸的威脅。
其實以如今的局勢而言,裴世钜和李善都心裡清楚,相互之間的勝負,已經不僅僅關乎自己了,很大程度上要看太子、秦王奪嫡的勝負。
這也是即使李善選擇去隴州,裴世钜憤慨但也沒有將兒子召回的原因……雙方的勝負是依附在奪嫡勝負上的。
李善今天的舉動,實際上是在告訴裴世钜,你再敢出什麽么蛾子,信不信我拿你兒子開刀,信不信讓你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並不是報復,而是一種威脅。
但裴世钜實在覺得委屈,真是無妄之災啊!
裴世钜宦海浮沉幾十年,歷經北齊、北周、隋、唐四朝,期間還在宇文化及、竇建德麾下任職,但總的來說還算順暢。
畢竟出身聞喜裴氏,學問、心計都是一時之選,早年得北齊高平王高仁英的信重,後來被北周權臣楊堅征為記室,深受器重,再之後在隋朝更是大放異彩,名列選曹七貴,語裂突厥,被視為當世名臣。
即使是楊廣被殺,宇文化及對裴世钜依舊器重,就算是後來入夏,竇建德授裴世钜宰輔重位。
所以,委屈這個詞,從來和裴世钜扯不上關系。
但這一次,是真的委屈啊!
裴世钜恨不得直接去找李善說個清楚明白,你給我聽清楚了,是韋挺那廝建言太子舉薦你的,太子遲疑讓李神符換個位置……老夫只是提了一句揚州大都督至今出缺。
這一次,真的不是我謀劃的!
但可惜,之前幹了那麽多次,裴世钜知道,就算真的去解釋,人家只怕也不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