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陰,微有風。
一大早,李善就有些氣不順,昨晚一夜幾乎沒怎麽睡著,剛開始是與李道玄、竇軌、蘇定方商議今日戰事的細節,直到深夜才議定,後半夜自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依稀像是當年第一次上手術台的前夜。
早飯時候,啃個饅頭居然吃到一粒小石子,差點沒把牙給嘣了,李善又不好亂發脾氣,直到看到王君昊這廝跑到中軍來,順口罵了幾句才稍微舒服一點。
王君昊自從那日被李善下令杖責二十軍棍後就乖巧了不少,養了幾天傷才回了前軍,今日又跑過來主動挨罵。
“真的是胡演讓你回來的?”李善狐疑的問。
“今日大戰,胡刺史命我護佑殿下。”王君昊頗為委屈,“連著七八日一次都沒撈到……”
嗯,養了這些天的傷,唐軍這麽多次衝陣,王君昊一次都沒有撈到,為此頗為悻悻。
“罷了。”李善揚揚手,瞄了眼前軍,心想估摸著不是胡演,而是張仲堅或者蘇定方。
這兩人都是親眼目睹自己當日在雲州端槊單騎衝陣的,也很清楚在關鍵時刻,自己這個郡王是舍得親自上陣的,所以才會遣派王君昊帶著親衛伴隨左右,以備不測。
歎了口氣,李善在心裡感謝一下蘇定方、張仲堅,但這次真的沒必要……今日一戰,就算唐軍傷亡再如何慘重,也會堅持下去,一定要逼退突厥,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這位主將不可能出現在最前方,更不可能端槊衝鋒。
而左右兩軍今日都會出擊,戰場那般狹窄,突厥雖然有可能繞行突襲,但隻可能是小股兵力,難以撼動萬余步卒組成的中軍,大股騎兵沒有可能正面衝破張仲堅、蘇定方以重騎為先鋒的騎兵大隊,所以自己這一戰不會出現什麽危險。
但就算這一戰能逼退突厥,就算能斬殺大量突厥騎兵,勝了也是一場慘勝,雖然不至於是雞肋,畢竟這條要道是李善下定決心要拿到手的,但也有些了無意趣,重騎雖然衝陣犀利無雙,但一旦失去速度和衝擊力,很容易被困住,昨日胡演就好險被圍在陣中。
李善的視線左右橫掃,遙遙望見左側的茹水河又歎了口氣,他原本有意以水師運載一支偏師入原州,來一場突襲,可惜胡演大搖其頭。
胡演就是涇州本地人,很熟悉地理河流,這條茹水河入原州之後,在兩座大山間繞行,適合下船登陸的地點距離戰場太遠,都到百泉縣的北側了。
而且是逆流而上……在大山中繞行,纖夫都排不上用場。
“準備好了?”
錢九隴看了眼不遠處的闞棱,陌刀隊每人配雙馬加上一個輔兵,以這種方式增強陌刀手的機動力,在最關鍵時刻投入最適合的戰場。
“開始吧。”
李善輕聲吩咐,有節奏的鼓聲漸漸響起,此刻的他還沒想到對面那兩位老朋友想了那麽多,腦補了那麽多,此刻的他只希望這一戰能少些傷亡。
遠處的山丘上,突利可汗伸手指望東側,“李懷仁的確要來了。”
阿史那·社爾點頭讚同,這些天唐軍主要是以騎兵出戰,中軍、右軍也會輪番出兵,但搶佔東側要道的淮陽王李道玄所部的左軍基本上是固守原地,頂多是千余騎兵出陣,或驅逐突厥遊騎,或接應唐軍後撤。
而今日以戰車結陣的右軍改變了陣型以騎兵掩護側翼,以盾牌手為先,
舉著拒馬槍的步卒身後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槍兵、刀兵隨之在後,以緩慢而堅定的速度向西北方向進發。 與此同時,竇軌的左軍也以幾近相似的陣型向東北方向進發,左右兩軍像兩根並不犀利但堅硬無比的鐵矛,緩慢而堅定的戳向北方。
中路的中軍也已經轉換隊形,數千匹戰馬在前,步卒在後,弓弩手、刀盾兵被布置在兩側,李善雖然沒有準備親自上陣衝殺,但也第一次在戰時下了戰車,換乘了那匹神駿的黑褐色戰馬。
而前軍與蘇定方的騎兵已經開始緩緩前壓,黑壓壓的重騎兵擺開了預備衝陣的陣勢,總而言之,一場大戰近在眼前。
這也正是阿史那·社爾和突利可汗想看到的,一旦突厥潰逃,唐軍能忍得住不追擊嗎?
唐軍如今一共也就近萬騎兵,論衝擊力的確天下無雙,但只要通過要道追擊入原州,突厥騎兵有一百種辦法將對手擺成任何他們想要的姿勢。
在漸漸響成一片聽不出節奏的鼓聲中,李善看了眼錢九隴,“稍後以令旗發號,臨濟縣公會趕上。”
錢九隴點點頭,輕喝一聲,驅馬上前,如今中軍也加入這場決賽, 他需要在前陣觀望戰局,隨時查漏補缺,將陌刀隊這支殺手鐧投放到關鍵地點。
漸漸加重的馬蹄聲在耳邊回想,李善疲憊的望向被黃沙卷起的戰場,真心希望突厥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選擇撤兵……我保證不會趕盡殺絕的!
兩千重騎兵如同泥石流一般輕易破陣而入,吞噬面前任何敢抵擋的一切,但這一次唐騎沒有試圖鑿穿突厥大陣,後續的騎兵也沒有分兵向左右擴大缺口,更沒有徑直殺向正北方向的山丘,而是轉而向東北方向殺去。
突厥的抵抗並不強,身先士卒為先鋒的張仲堅察覺到了異樣,手中馬槊不停,將一名突厥將領挑飛,視線卻落在突厥後陣,難道又想從兩翼包抄圍困?
不太可能啊,昨日胡演是吃了大虧的,但突厥也受創頗重,這樣的戰場,突厥想從兩翼迂回包抄,需要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
難道是想誘敵深入?
張仲堅心思急轉,似乎也不太可能,突厥只有一條後路,也沒有地方布置大股伏兵,一旦被唐騎驅趕,很容易發生潰敗……阿史那·社爾不會那麽蠢。
正在猶豫間,一旁的胡演高聲道:“說清楚!”
遠遠正在吆喝的一名唐騎驅馬加速馳來,冷不丁肩頭、背脊連中兩箭,咬著牙沒有墜馬,一直奔到張仲堅面前,揚起右手捏著的令旗。
“趙國公傳令,前軍轉道往西北方向。”
“轉道?”胡演大吃一驚,這和戰前的計劃完全是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