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有一隻配了火銃大炮的精銳之師,戰無不勝,但朝廷戰敗的消息還是流民口中傳開了。
京城戒嚴,店鋪都關了門。
秦師兄的家兄,是西城王公大臣的護衛,消息靈通。
聽說黃頭髮藍眼睛的夷兵要攻東華門,可能又要把京城洗劫一次。
下午,父親藏了一部分金銀細軟在北牆根兒下,把架子車從柴垛下面翻出來,又用粗布將被褥和乾糧裹了,還沒忘記帶他的魯班尺、刨子和墨鬥線等等。做木匠的父親說,有這幾樣老夥計,換個地方也能養家糊口。
母親把帶不走的米面分別藏到灶台裡,房梁上,水井裡,接著烙了一張又一張餅。
姚七擔憂地看著母親的三寸金蓮,這哪逃得了啊。
入更後,下弦月掛在天上,隱隱有紅色。
沒一會兒,一陣冷風吹來,掩了月亮,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一家人都在院裡杵著,卻不敢上燈。
姚七貼在地上聽動靜,城裡亂得很。屋頂上的橙光在移動,車軲轆一輪又一輪的碾過去,馬蹄快的慢的,腳步稀的密的輕的重的,琤琤作響的聲兒像是帶了箭茅甲胄的兵,城東隱隱傳來好似雷鳴的悶響。
姚七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耳朵上的土。他稀開門縫想窺見究竟,一個黑影躥了過來,撞得他幾步踉蹌。
竟是胡同口住的秦師兄。
姚七問:“大師兄,你怎來了。”
秦師兄掩了門,顧不得繁文縟節,走到父親面前,急道:“師父,聽說上及太后都要出城,趕緊走,還能跟在扈從們後頭。”
父親憂心忡忡地問:“是去哪呢?”
秦師兄語速極快地說:“聖意難測,跟了車軲轆印走便是。有兵斷後,比這空城好保命。千萬莫聲張,人多了不好走。”
空城!
一家人都驚呆了。
休管城裡還有沒兵,皇帝都要棄城了,他們這些蜉蝣還堅持什麽。
尋常人去不得西直門,但秦師兄說,跟著皇帝跑的,必是八旗家沾親帶故的關系,其中也有不少士兵們的家人。裝作王公大臣的扈從就能出。
但皇帝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城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若被巡城的兵抓住同樣難逃一劫。
裝家仆得像樣,父親決定先找發小探探路。
父親的發小,在西城豐盛胡同裡當管事。父親給他家上過梁,他便推薦了修繕圓明園的活兒,有幾分交情。
豐盛胡同裡有五年前被革職的戶部右侍郎常麟宅,也有阿魯特氏的國丈。從豐盛胡同的宅子後門出來,便像是扈從家奴了。
父親摸黑去打點門路,秦師兄又往別的師兄弟家報信。
姚七套了三件衣裳,和母親一起用繩子把包袱捆在車前頭,靠把手的地方讓母親好坐。
天將亮時,空氣中的火藥味已經越來越濃了,天上的雲也是黑灰色。
父親終於打點好回來。姚七背了行囊跟在父親身邊,母親坐在車上,大師兄一家五口走在後頭。但另幾個師兄相隔甚遠,是等不及了。
盡管已經溝通過,但入內城照例是要敷衍詢問的,父親謊稱去做工,趁行禮時往護衛手中遞了一大錠銀子。
到了豐盛胡同一處宅院的後門,天已大亮。
小廝開了門,一行八人藏進了柴房裡。外面人仰馬翻,不到辰時,馬蹄得得遠去,便沒了動靜。
一身綾羅的管事開了柴房,
姚七這才知道,不會騎馬的、不是貼身伺候的都被落下了,就連管家也沒來得及帶家人。管事要留守,遞來一封家書,只希望父親順路帶信,讓家人能逃過一劫。 父親更是走得急,推車小跑,幾番囑咐,千萬別走散了。
天飄起細雨,巍峨的箭樓下全是人。女子皆未簪發,男子俱是布衣,果然是辨不了貴賤。甕城留有一條縫,士兵們接了孝敬銀子,人便逃出生天。
雨水沒有洗去空氣中的火藥味,反而聞得愈加清楚。男女老少埋頭跟著大隊人馬奔走的痕跡攆路,不經人世的嬰兒啼哭,立即被人捂住嘴,唯恐引來豺狼虎豹。
衣服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又重又冷。
奔出十裡地,父親拐上小道,依諾往管事家送信。
管事的母親和家弟不肯走。
他們說,改天換地的事是貴胄們怕的。改了天,平民依舊是平民,但貴胄未必還能是貴胄。所以權貴們不遺余力要保住身家,自會保家衛國。可出了京城,貴胄們依舊是貴胄,平民們卻都成了流民,粥糊不濟,風餐露宿。而且,京畿之地都被佔了,普天之下又有哪裡可以安生,餓死和等死似乎也沒兩樣。
姚七一行人圍著火堆烤衣裳,等師兄們來匯合。
天色暗下來,天邊的火光越燃越亮,卷著松香的黑煙彌漫在京城上空。京城的喧囂似乎隔著十裡地都能聽見,城裡的燒殺搶開始了。
雨已停,不能等了,但是誰知道皇帝去了哪兒?
拿著火銃的夷兵肯定要追著皇帝跑,他們拖家帶口跑不快,遇上了是死路一條。
但是不跟著皇帝跑,假義和拳會在西城各處尋仇殺人,遇上了也是死路一條。
思考再三,父親和秦師兄還是決定追著流民逃亡的方向逃,人多才能安全些。
母親面向父親坐,緊緊抓住架子車的把手。姚七一直扶著獨輪車上的行李,幫助父親保持車子的平衡。鞋已經完全被浸濕了,雨水一次次糊了眼睛,連滾帶爬也不敢歇。
衝天的紅光照亮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路。一路沒有蟲鳴,幾隻老鴉受了驚嘎嘎叫,與夜鴞的怪叫合在一處,像幽幽的哭聲,又像鬼魅的笑聲。
身後似乎有什麽跟來了,寸步不離的,肉眼卻不可見。姚七屢次回頭,身後卻無人。
驟然,幾點鬼火閃過。
砰砰砰!有什麽擦過臉頰。
姚七手中一空,再一看,一行人只有他還站在原地。
影影幢幢中,四個人影拿著比人還高的火銃在向他射擊,嘰裡呱啦的說話。
他聽不懂叫喊聲,這才覺得臉上刺痛,一抹,手上是黏糊糊的溫熱。
他總算明白,是夷兵追來了,臉上的血是火器射的。
他想逃,卻發現前路上有一團十尺高的人形黑影,如黑霧一般蒸騰著,化作一陣腥風,撲面而來。
有一瞬,他腦海中是空白的。
他腳下一滑,跌進了路邊的水溝。
水漫進衣服裡,徹骨的冷。他連滾帶爬起身,想護住近在眼前的父母。
血腥味濃鬱得令人窒息,滿地黑色的輪廓,像打潑的墨汁順著車轍印往夷兵衝。
光線太暗,除了深淺不一的黑色,姚七再分不清其它。
忽而,黑影周身紅光大盛,只有那紅光中的景象清晰可見。
黑影衝向夷兵,手中若有一把紅光做的尖槍,狠狠捅進了夷兵的身體。每一聲夷兵的槍響後,黑影身上都會多出一道紅光,一道,兩道……說是遲,不過瞬息而已。
幾聲哀嚎後,一片死寂。
天地間,只剩那帶著十幾道紅光的黑影還在,像被針扎穿的皮影。
空氣凝固,姚七想動一根手指也做不到。那黑影好似沒有重量,緩緩又向他飄來,過不留痕。
紅光如有實質,水滴一樣落在泥濘中,恍惚還能聽見滴答的水聲。
若黑影是人,那光必然是血,只是還沒著地就灰飛煙滅了。
叮叮叮,像是驢馬走路的響鈴,不似鈴鐺清脆,也不似缽盂後勁綿長,幽幽的,極不真實。
木鋸一般辯不清男女的的聲音說:“去西安,要去西安,一定要去西安。”
黑影眨眼融化空氣裡,死寂的空氣又活了過來,起了風。
姚七猛的一掙,狠狠吸了一口氣,這才感覺牙關在打顫。
手中多了一塊微微發熱的古玉。他恍然大悟,那叮叮聲是環佩相撞的聲響,是玉。
半圓形古玉上可能浸了血漬,簌簌往掌心掉血粉。濃鬱的血腥味彌漫在鼻間,揮之不去。
不論黑影是神是妖,他們得救了。躺在地上的父親哎喲一聲,被車壓住的母親也在喊人。一群人雖被流彈所傷,竟都只有皮毛傷,性命無憂。
姚七寧可相信黑影是神仙,在為他們指路。可他大字不識幾個, 不知西安在哪,更不知曉通往西安該如何行路。
一向穩重的父親疑心姚七撞了邪祟,拿出墨鬥線往姚七手上繞了兩圈。但真該琢磨逃往何方了。王公大臣們騎馬,他們兩條腿追不上,兩眼一抹黑。那說西安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話自然也信不得。
秦師兄識得幾個字,知道西安所在,也不同意去。一路土匪肆虐,行商尚且需鏢師相護,尋常人只怕途中難過。就算一路平安,他們的乾糧也支撐不了那麽久。而且,此去西安路途遙遠,靠走至少要三月,等到了西安已入冬。他們沒有住的地方,沒有吃的,熬不過寒冬。一路南下,越長江,冬天要好過些。
國破家亡,到底應該去哪?湖南還在平叛,東南沿海又已被夷兵控制……大清萬萬裡國土,竟無他一行人容身之所。
或許,京城是皇帝的住處,皇帝不會不管。
或許,過段時間,各地義士也會奮力反擊,夷兵很快會被打出去。
眼下,也只能往就近的河南躲一躲,等待消息了,若是回京城也能好走些。
父親說,古玉雖然詭異,卻可典當,在逃亡途中能抵一時溫飽。
姚七不敢置喙,將古玉貼身收好,再次看向京城的方向。
農歷廿一,下弦月。
地平線上,黑夜裂了大嘴,吐著紅光。
聽後來的逃亡者說,八國聯軍在京城燒殺搶三日,土匪掠奪剩余的精華,小民則撿拾道途的零碎,甚至守園太監也趁火打劫。圓明園裡的牆都被洗劫了,連土都被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