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5.9
伊格伯特軍從長征中凱旋而歸,隊伍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從赫狄帝國的國都希塔托返回福斯希爾國界。
此時的福斯希爾交界擠滿了人。此處不僅有將近兩萬人的俘虜,還有密密麻麻站著歡呼的人民。人民不僅有從福斯希爾趕過來的,還有千裡迢迢從其他城地趕來為勝利之軍接風洗塵的人民。
面對赫狄帝國這頭遠古豺狼,伊格伯特能大獲全勝實屬不易,人民的興奮達到了時代的極點。引領這一次勝利的英雄們不僅載入伊格伯特史冊,更成為了這一代人民的榜樣。其中最具有代表性最受擁護的自然是新一代伊格伯特攝政王,站在天空要塞花園最外圍的少年,江政忠溯·埃斯瓦爾。面對傳奇人物的回歸,所有子民跪拜不起,靜候要塞通過邊界。
老實說,這個陣仗可把江政忠溯嚇得不輕。抵達國境之時,江政忠溯看著大家都倒在地上不懂,一時間還以為是邊境有了奇怪的疫情,大夥都生病了。所以他派遣小隊前去確認狀況,明白了怎麽回事之後才松了一口氣。
但呼氣之後,襲來的是沉重的負擔。
成為國民英雄意味著什麽,那一雙雙神化自己的眼睛似乎給出了相應的答案。對於那些雙目恢復神氣的民眾而言,江政忠溯這個名字將不再只是一個純粹的人名。人民所期待的百般奇跡,最終都會落到受期盼人物的肩膀之上。
“攝政王,我認為我們應當走地面入境。”
隨軍的伊多蒂亞公主如此建議。
江政忠溯不大想這麽做,他下意識地環視一周尋求其他人的意見。除了養父母和未婚妻,其余的將軍將士都用同一種目光推動江政忠溯邁下腳步。
大多數人知道江政忠溯是迫於戰局緊急和責任感才臨時當上攝政王,老將士們清楚他遲早都會想辦法脫離職務的不便。可是對於現在的將士們來說,伊格伯特唯一的王就是江政忠溯·埃斯瓦爾。
遵從少數服從多數,江政忠溯不得以無聲地點頭答應伊多蒂亞的提議。見到這麽一幕,將士們都露出欣慰的神情,不少人的眼神和底下拜見的群眾別無二致。
天空要塞戈爾登懸停在福斯希爾的外邊境,境內靜候的人們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只見天空要塞上陸續有人降落地面,地面隊伍的一輛馬車被拉出來重新布置,士兵們一手一腳乾脆利落地擺弄著什麽。
半個鍾時左右,外面的隊伍終於整列齊整。重裝的騎士首當其衝開路,兩側分別整列著一字長蛇的騎兵隊伍,內部數位將軍以半圓弧包圍最中央,被層層守護著無棚馬車緩慢地行駛向邊界。
馬車上只有一個矮小的少年。灰白的長袍和修長起來的黑發隨風飄動,炯炯有神的雙目筆直地看著前方。他右手握著水晶法杖,左手拉著馬車的纖繩站立如松。宛如期盼主人的歸來,偌大的國家結界自動劈開了一列裂縫供給隊伍進入國界。見著這一場景,人民十分配合地順著裂縫方向讓出一條平攤的大道。
沒有金冠銀鎧,沒有紅袍黃胄,少年的樸素遠比奢華的達官貴人灼目。成千上萬的民眾跪拜不起,默默恭迎江政忠溯的歸來。當江政忠溯的隊伍完全入境,像是事先說好的一般,異口同聲的洪亮聲音充斥了荒蕪的邊界。
“吾王萬歲!(Glory to my one true king!)”
民眾的激情覆蓋了所有的悲情,幾乎沒有人留意到緊跟江政忠溯的隊伍入內的馬車。
這些車輛皆是滿載,但上面裝載的不是貨物,而是用包裹裝好的將士遺體。在戰爭中逝去的將士數千,能取回的遺體放上數以百計的馬車也差點不夠用。
江政忠溯要求安排英靈們緊隨自己回歸伊格伯特家鄉。他們為勝杖付出了生命代價,值得享用全體伊格伯特國民的悼念。只是目前民眾的意識下,這一百車的遺骸似乎比不上最前列的王者一人,這份熱情讓江政忠溯略感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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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福斯希爾內的營地已經近乎傍晚。
若是用其他移動手段,比如飛行之類的,移動時間至少可以緊縮到三分之一。但一路上都有零星的群眾拜見攝政王凱旋歸來,江政忠溯不好敷衍而過,隻得老老實實地在馬車上站了一個鍾時。
來到營地的江政忠溯原本想繼續工作。可他留意到大家一路奔波沒怎麽休息,便下令所有人休息半天,具體事務次日再處理。既然大家一起休息,心力有點憔悴的江政忠溯也借機找地方緩了一緩。
解散了隊伍之後,江政忠溯匆匆地趕去安排給自己的帳篷。或許有別的人找過他聊事情,但迷迷糊糊的江政忠溯已經聽不進話語了。他找到自己的床鋪一個鹹魚平臥正面撲倒在上面。
戰時的床鋪是用一張墊子鋪在泥地上,睡上去比木板床還要硬,摔下去其實蠻痛的。江政忠溯這一倒不小心撞到了膝蓋,可即使如此他還是安逸地合上了雙眼。
“戰終於打完了……”
眼前一黑,腦海又浮現出戰爭的地獄。那血流成河的場景,那鐵鏽和腐敗混雜的氣味,那刺耳剜心的悲鳴和怒嚎。戰場上越是英雄,纏繞自己的夢魘約多。每當回憶到這裡,江政忠溯都會下意識想嘔吐。
“旺。”
披著毛的狗爪按住了上湧胃酸的喉嚨,某個術式的發動延緩了江政忠溯的惡心感。小夥伴達茲每次都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幫自己緩和,多虧了它,江政忠溯在打戰期間沒有實際嘔吐過,成功維持住莊嚴的攝政王形象。
“謝謝啦。”
江政忠溯笑著細聲說道。
白犬達茲沒有回答,它蜷縮在江政忠溯的臉頰旁睡下。達茲不和自己聊天,江政忠溯便自言自語起來。
“我曾以為自己能放得下人性,為了朋友家人能夠犧牲外界的一切。當我站在屍首堆成的山頂,我才明白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冷血。我的雙手早已染上了紅色,殺一兩個仇敵我已沒有抵觸。可是啊,能下手殺人和能下手屠殺不是一個概念。愛恨情仇的惡意誰都能有,但不分青紅皂白的殺戮並非易事。”
江政忠溯扭動臉蛋貼近白犬的狗毛。
“是啊,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偏偏做到了。炮擊之下冤魂無數,不只是軍人男人,死於我手的老少婦孺也不少。開炮之前我能預料到後果,但我還是選擇按下炮擊鍵。不管出於怎麽樣的目的,為了怎麽樣的結果,能下這輕輕的一指便能鎖定我這個人的真實形態。我啊,果然是個邪惡之徒。如果能在戰場上承受住血腥的人是英雄,想必我就是當不成英雄的狗熊吧?因為我根本不覺得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我不認為自己的殺戮是什麽偉大的行為。我沒有那份堅定站在己方的信念,我的理性讓我站在了敵人的角度觀察問題,進而對敵人也產生了同情和憐憫。我能理解我們的痛苦,也能明白他們的苦處。大家都有自己的正確,只是兩份的正確站在了互相的對立面。我為了保護己方的正確,將對立方屠盡,可是這樣的正確真的是‘正確’嗎?會不會有更好的手段,更好的做法呢?吶,伊格志丹,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江政忠溯渴望尋求答案,但達茲許久沒有出聲。以為達茲睡著了,江政忠溯也就皺著眉頭強行合上眼睛。戰爭開始的這些天裡,他幾乎沒有一覺好睡的。如果不是華桃墨素偶爾會幫他施加催眠術式,他的精神很可能早就乾枯了。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義,大家都有自己心念的‘正確’。若是隻身一人,自己認為不正確的事情大可不做。但如今的你並非一人,你的背後站著上百位的人民,你必須回應他們的期待。所以你知曉這不符合自己的正確,卻不得不抵製自己的正確而為之。可這是你的問題嗎?我強迫你去殺一個人,就能說明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受讓方嗎?推動你的是他人的意識, 主觀上你沒有讚同這種做法,這份不正確固然有你的一份,但不能以此蓋棺定論你的人格。人有魔怔的時候,魔有行善的時候。其實生靈的行動都隨本心而來,人與魔只是外形之別,人與人更是關系密切。本是同根生,相互當體諒理解,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方算活的明白,而你無疑是廣袤世界的明白人之一。歸根到底,你現在活的痛苦是因為你在為他人而活。別人手持權力揮霍能幸福一生,於你而言卻是對本心的束縛。現在的你越是對現狀感到反感,未來的你越會往熟悉的路線行進。我行我素,一切隨本心而活的人生,或許這種生活才是最貼切於你的正解。雖然不想這麽說,但今天我破例說這麽一句吧。伊格遊霖,即使人生翻了一個篇章,一切從空白重新開始,你終將還是成為了你自己。”
聽著直達大腦的話語,眼眶濕透的江政忠溯吸了吸鼻子。他揉了揉僵直的眉頭,表情逐漸平靜下來。
“我才不是伊格遊霖,你個傻狗。我睡覺了,別打擾我也別人他們吵我。”
抱怨了一句話,江政忠溯真的找回了睡意,這是他時隔多日難得有的主動睡眠。而達茲也聽從江政忠溯的抱怨起身離開了帳篷,走到門口的它轉頭盯著在帳篷邊偷聽的三人組。
華桃墨素是第一個發現達茲走出來的,但是她昂首挺胸理所當然地站著,沒有半點心虛內疚。
老父親古羅意識到自己的偷聽被發現,有點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腦袋。他和華桃英桂對視一眼,默默決定暫時不回帳篷,拉著妻子和女兒去別的地方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