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8.25-T9.3
夢魔來襲,安娜又進入了同樣的夢境。
夢總是發生在一間漆黑的衛生間,稚嫩的青年站著隱隱作笑。他什麽都沒有做,只是一個勁地微笑著,而僅僅是笑便讓安娜很難受。在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這都不是問題。重點在於暗紅的尾部刺穿了他的胸膛,地面和牆體布滿了他的鮮血。然而他還是隱隱作笑,似絕望似解脫,似瘋狂似安詳。
“如此一來,她便不用再背負我。”
大夢初醒,安娜摸著沾有冷汗的額頭喘息。緩衝了一會,她的木桌上的台燈突然發出火光,一張紙片從火焰中生成。
“今天有新的奴隸進來,審核他們的安全性並每天做報告。”
紙片上如是說。
像有預知能力一般,寫信的布雷姆娜似乎料到新來的人會掀起一番風暴,為了防范於未然而讓安娜行動。以往安娜和布雷姆娜的聯系不頻繁,這一次要求每天報告足以說明事件的特殊性。既是命令,再困難安娜也必須執行,這是身為她的義務。
“是,主人。”
自言自語的安娜將紙片放在點著的另一盞台燈,利用焰火將紙片殆盡。
身為宿舍門管理人,必須最早到達門前開門,所以安娜的起身會比其他伶人提前。不僅是最早起來,她還是最早開始訓練、最晚結束訓練、最晚回宿舍休息的人。這就是伶人第一號,當之無愧的劇場標榜人物。
保持往常一樣訓練和表演並留意新來的人,對安娜並不困難。今天是新人到來的第一天,她打算先遠程觀察清楚新人的特點。
“暫時沒發現特別人物。”
這是觀察了大半天之後,安娜原本打算寫的報告,然而到了晚上出現了驚愕的轉折——最年幼的男孩命令九黎族的奴隸打傷了29號赫卓。以狂暴著名的九黎族出手傷人並不稀奇,但實力至上的九黎族會聽從一個靈人族小孩的命令,這無疑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據說九黎族只會服從於他們認可的強者,能讓他信服的人種小孩到底是何方神聖?
男孩一下子吊起了安娜的戒備心,她開始著重留意人種小男孩。
果不其然,男孩正是整個隊伍的中心存在。隊伍裡有外貌突出的人魚族、凶殘冷漠的九黎族、柔弱清麗的狐靈族和兩個羽妖族。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三個小孩不說,為何不是人魚族或者九黎族指揮隊伍?
“新來的都需要留意,尤其是最年幼的黑發男孩。”
當晚,安娜在紙條上寫上這句匯報,將其放在閃著彩光的台燈前點燃。七彩的火焰包繞紙片,將其不留一絲碎屑地完全吞噬。這是刻有特殊術式的特製品,可以燃燒“這邊”的東西轉移到刻有對稱術式導具的“那邊”。
次日,為了應付首次審查,男孩決定讓新人合作演出。這是前所未有的想法,男孩的思想無疑是異常。但沒有違反科瑞特的規則,所以安娜也沒有去製止。事實上,她反倒覺得這個想法有點意思。
“也許他能和格拉爾能好好相處。”
安娜暗自忍俊不禁。
父母親忙碌,姐姐的彌優爾也不理會他,格拉爾從小喜歡跟著願意和他交談的安娜。成長帶來劇變,但沒能改變他依存於安娜的心理,反而因為青春期的生理騷動而加劇對自己的感情,這讓安娜相當苦惱。
相處12年,安娜隻想視格拉爾為新的主人,因為這種才是應該有的關系。
讓格拉爾有新的朋友,讓格拉爾的視線能分擔開,減少對自己的感情投入,這是安娜長期在做的事情。 男孩為成員取了名字,給自己取名為“溯(Su)”。成員的名字還算稀松平常,但他給自己取的單字單音的名字,在埃斯瓦爾乃至伊格伯特全國都很少見。與此同時,男孩與人魚族交談時使用的語言不像是人種諾瑪語。由此,安娜判斷他不是本地人。
能夠取名字說明男孩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聰慧的言行舉止不像是一般的粗人。有教養的小孩非富即貴,這樣的人淪落成奴隸著實讓安娜難以置信。
他國的間諜?亦或是逃亡的難民?
“黑發黑瞳,該不會是長壺島吧?”
懷著疑慮的安娜更加警戒名為溯的男孩。
七天后的新人審查,溯主導團隊演出了自己製作的戲劇。雖然表演尚比不上對手的賽克斯,不過能從零製作出一種嶄新的演出無疑值得敬重。處於劣勢的劇場獲得了夢寐以求的人才,多位劇場管理任感到十分歡喜,並給予了他們“紐斯達”的組名。
“紐斯達”,人種諾瑪語譯作“新星”,天空中最閃耀的一顆,嶄新而奪目的存在。這個名字寄托著劇場管理人對他們的期待。審查結束,悶悶不樂的格拉爾離席時碰到了躲在幕後看表演的安娜。
安娜有點多心便問了一句:“你不滿意他們的表現嗎?”
“真搞不懂有什麽好高興的,那種東西算不上戲劇,和賽克斯比起來就是一坨屎!”
剛開始的格拉爾如是評價。
“我倒是覺得他們挺有意思的。”
“確實動了腦筋,但還不夠。”
格拉爾皺眉眯著眼睛,這是他冥思苦想時的表情。
安娜很清楚,格拉爾比誰都渴望科瑞特能夠向賽克斯看齊學習。既然格拉爾沒放棄思考,便意味著他沒有放棄那些人。失望和期望是孿生子。格拉爾嘴上說著他們有多糟糕,自己有多失望,側面說明他對“紐斯達”的高度期望。
“要不,你親自去監督他們?”
“我嗎?”
“我覺得格拉爾挺適合的。”
格拉爾回味了一會,傻傻地笑著:“十多年前你也說過類似的話,說我適合做伶人的教育指導工作。”
“有嗎?我怕是忘記了。”安娜抬頭挺直身,與格拉爾的距離一下子拉開,“其實你也想這麽做,對吧?心口不一是格拉爾為數不多的賣點。”
“誰說的,沒有比我更誠實的人了!特別是在……”
格拉爾憋紅了臉,久久沒有把話說完。
這人真可愛——安娜按捺住有趣的心情。
“我得回去練習了,格拉爾如果真想要做那幾個人的指導,得抓緊時間和其他主人說一聲。彌優爾女主人說不定也有類似的想法呢。”
格拉爾點了點頭:“說得對,我找母親問問。”
——T9.4-9.5
紐斯達被安排專職弄戲劇的次日,格拉爾好不容易有了想主導紐斯達的想法,結果與領隊溯的關系鬧得不歡。
“哼!反正別想劇場會出額外的物資,現在經營上……總之別找我們要,要做的你們自己收集材料自己搞!”
遠處望著格拉爾因為放不下身份和傲嬌,遲遲融不進“紐斯達”,安娜感到心累。“紐斯達”的成功與科瑞特的發展息息相關,與他們鬧矛盾不是好兆頭。這一點格拉爾也是明白的,但架子就是放不下來。
為主人擦屁股是自己的職責,於是安娜決定親自為格拉爾打通關系。
“你們想找材料是嗎?”
安娜以協助者的身份,將獲取材料的方法告知了溯。但實際上,她本人不覺得溯能拿到一絲塵埃,兩手空空回來是可以預想的。
彌優爾是一個極度理性和實際的人,看不到實際效益的東西她便不會投入。“紐斯達”第一次表演後,彌優爾就公開表示不看好他們。連劇場之花的安娜,要從一毛不拔的彌優爾手中拿到物質都十分艱難,何況是還沒有成績不被看好的小孩。
不過,安娜還是有手段可以間接幫助他。
“重點目標S對戲劇有新的想法,本人言需要獲取材料進行嘗試。”
當天夜裡,安娜如是上報。不錯,她想讓布雷姆娜出面幫一下這個奇怪的小孩,而無疑這是一個有效的做法。
第二天,聽聞溯成功獲得了活動用的地盤,安娜便想查看一下情況。她首先去到紐斯達的小組裡詢問裡面的人。
“溯……應該是……額……”
狐靈族的小孩阿瑞半天說不到要點。語言使用不順暢是造成交流障礙的問題之一,但安娜能看出他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要去‘嗨’了。這是原話。”
一旁的綠色羽妖族格琳用魔種語幫忙回答。
“這是什麽意思?他不在職位工作還能去哪裡?”
事實上,安娜知道溯去了邊角單人工作,但這是她通過非正常手段獲得的情報。在“正常情況”下的安娜還處於“不知道”的狀態,需要接借他人之口獲得情報。此外,她還能借機獲取其他成員的詳細信息。
“你們知道嗎?”
安娜掃視一言不發的其他人。除了溯以外的五人都在場,但九黎族的希克斯一直在閉目養神,人魚族的菲茲在木桶裡自顧自地摳手指甲,只有三個小孩願意搭理安娜。安娜的目光停在黃色羽妖亞蘿身上,逼得她也跟著其他人一起搖頭。
“我記得,那個自稱溯的男孩是你們的老板。連自家老板去哪都不知道,作為屬下是否有點失職了?”
格琳發出抗議:“溯不是老板,溯是領隊!”
“領隊只是一小隊的領導者,老板是統領所有人的上級。以他的才乾和責任心,我覺得怎麽少也得是老板的等級。失敬了,原來你們不這麽認為。”
這一句話直接打的格琳瑟瑟發抖。
“不、不對……額,溯非常偉大,比領隊偉大!嗯,溯確實是老板!”
“很好。”安娜滿意地笑著,“老板去哪了,作為最尊敬他的屬下應該知道吧?”
格琳的興奮度一下子降了下來:“我只知道老板去玩土了……”
“我想你也玩夠了吧。”
正當安娜準備繼續逗趣格琳,菲茲用尾部拍打木桶令其停下來。
“那小子在外牆邊角。聽到想聽的答案,你滿意了吧?”
“確實是我想知道的答案。”
“既然如此,你快快閃開。我討厭偷偷摸摸的人。”
“這話何意?”
安娜保持著笑意,微微拉開的眼角閃著冰冷的寒光,兩眼對視的菲茲也不落下風,凝重的空氣嚇到了三個小孩。
“意思是不想我叫醒那邊的兄弟,就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謝謝你的提醒。”
菲茲把希克斯搬了出來,對此安娜不得不避開鋒芒,率先結束了無聲的對抗。不過這也是有代價的,菲茲的行動安娜都記在小本本上。
“目標F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將列為重點目標,危險度極高。”
事後安娜如是報告。
——T9.4-9.5
靈蛇族是魔種裡擅長刺殺的種族之一。而在特斯德這個地方,需要暗殺的往往是實力不菲的術者,為此靈蛇族也有著“術者殺手”的稱號。
靈蛇族的五感遠超常人,尤其是夜視能力和聽覺,在魔種眾多種族中首屈一指。他們最大的武器是尾部,動用全身肌肉可以將其像炮彈一樣射出,所以靈蛇族會在尾尖套上金屬套作為防身利器。也因為這個特性,靈蛇族傾向於鍛煉夜襲和暗殺類的能力。再厲害的術者,在黑夜和急速的突襲下也難做防禦。
經過多年的訓練,安娜把自身的種族能力提煉到一定等級,隔著十米也能準確定位敵人的位置。當然,這次她定位的人還不是敵人。
“哇哇,這玩意還行哦。”
土牆內不時傳來傻笑,足以說明溯的興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安娜接近到土牆邊緣他也沒有察覺。
真是個麻痹大意的孩子——安娜不省心地搖頭。
在走進土牆的時候,安娜已經知道了溯在幹什麽。認識到小孩是一位術者,即使是擅長暗殺的安娜也會進入戒備狀態。但她越是靠近就越覺得失望。身為術者,溯連基本的警覺性都沒有,實在是欠缺安全意識。
“需要幫忙嗎?”
聽到安娜身影的溯這才慌慌張張地爬在地上,掩蓋住自己畫下的術陣。
“怎麽樣,需要幫忙嗎?”
“哈、哈哈,我只是累了想躺一下,謝謝關照了。安娜小姐為什麽會在這裡?訓練時間好像說不給亂竄的吧?”
“你忘了嗎?我先前也說過,我位列1號,除了平時的訓練還兼顧了協助管理奴隸伶人。大半天不見人,也就演出的時候看得到你的臉。我方才演出完巡場的時候你也不在,詢問了一圈才知道你在這裡單人工作,便外出查看你的情況。”
溯的樣子明顯相當疲憊,這是過度調動靈氣導致身體累積疲勞的現象。溯知道自己不可能蒙混過關,而安娜對他如何應對這種狀況感到好奇。
“安娜小姐,你能替我保密嗎?”
“保密什麽?”
“我來自長壺島,隻想請求你保密心知肚明的內容。作為代價,我也會保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安娜一下子想起來方才的事情。菲茲似乎對自己的身份有所察覺,而溯和菲茲走得最近,會不會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這可不好,阻礙工作的障礙必須全數除去,此乃安娜堅定不移的原則。
在露出殺意的下一刻,安娜已經完成了刺殺的動作,尖銳的尾部貼住目標的脖頸。只要安娜稍稍用力,溯便會因為頸動脈破裂而亡。然而,在溯命懸一線的時刻,安娜愣住了。
“大家知道就好。”
在生命的關頭,他也和他一樣選擇笑著面對。真是個毛骨悚然的孩子,這麽小的年紀經歷了什麽才能練出這般膽識。
抹不去的陰影刺激著神經,安娜沒能按下尾巴。內心被溯的神情弄得忐忑不安,但安娜仍保持著平常的態度。
“呵呵,如此威脅連臉皮都不動一下。看在你的勇氣和韌性,我相信你。不過,不要讓我失望。乾完就回去,準備吃飯了。”
溯是個聰明人,安娜認為口頭的警告足以告誡他不要踏入太深。
“已確認目標S會使用術式,在工地認真地執行工作,真實目的尚不明確。”
夜晚,安娜如是報告。
——T9.15
兩個星期過去,溯除了上場演出便是在工坊裡窩著,實際表演能力與其他人逐漸拉開差距。在科瑞特,有表演價值的伶人才是好伶人,才不會被淘汰。萬一他因為沉迷於其他玩樂而導致“紐斯達”失敗,科瑞特難得的機會便會丟失——這是安娜剛開始的憂慮。
很快,安娜發現自己杞人憂天了。溯窩在工坊有窩在工坊的價值。他以幾乎零的成本製造出了大量的道具,對捉襟見肘的劇場經營無疑是一大利處。
“這是你一個人做的?”
驗收的彌優爾也發現了其中蘊含的價值而覺得不可思議。
“是的,主人。”
“這是什麽材料?不是磚吧?怎麽會這麽光滑。”
“報告主人,我也是照著葫蘆畫而已,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不知主人是否滿意?”
“這東西你做了多少?”
“報告主人,因為製作過程漫長,現在隻完成了表演必用的部分。具體有這類型的盤3個,假草1份,假山1個。”
“假山、假草?”
“報告主人,就是外部看上去是山和草,實則內部空心的道具。”
彌優爾知曉何為假山、假草,她只是驚訝一個小孩能製作出材料的同時,還完成了複雜道具的定型。這已經不算是個人了,簡直是移動的道具工坊。
“很好,我很期待明天的演出效果。這個盤子我也會交給劇場主審查,你繼續回去準備吧。”
“謝謝主人,告退。”
如此的小孩不可能是正常小孩,彌優爾的神經一向敏銳過人,她也察覺到這一點。
“等等,你叫什麽名字?”
“報告主人,我名叫溯。”
“溯?奇怪的發音,你來自哪裡?”
“報告主人,我沒有故鄉的記憶,有意識以來就為奴隸。”
這肯定是謊言,騙不了彌優爾。
“嗯?那你製作東西的知識是哪裡來的?”
彌優爾順著話題再拋多一個難接的問題。眼看著溯要頂不住了,在一邊靜靜觀察的安娜決定為他開路。
“彌優爾大人午安,關於明天的演出我想申請一些物質。”
“安娜,明天也得靠你熱場,我相當期待你的表現。溯,你先回去吧。”
“是,主人。”
待溯完全消失在視野,彌優爾和安娜恢復“正常”的交流。對著安娜時,彌優爾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連裝都省下。而安娜維持著淡淡的笑容,像個畫上笑臉的小醜。
“調查還順利嗎?”
“主人安排到的工作,安娜都盡心盡力完成。”
“不錯,你完成安排到的工作就好,其余的事情不要多想。雖然有幾分可疑,但那個男孩還挺有趣的,你可以介紹給格拉爾玩玩。”
“正如女主人的意見,我也在努力將他推給格拉爾。”
“格拉爾?”
彌優爾吊起的眼角刺地安娜心痛。
“安娜失言了,是格拉爾主人。”
“這還差不多。格拉爾年紀也不小了,但到現在還沒有過感情經歷,父母親都為他著急。男性到20歲還沒有緋聞,這可是影響聲譽的事情,別的人或許會以為他有什麽疾病。所以過一段日子,家裡安排了幾場相親給他,從中挑選出正妻結婚。安娜,你和格拉爾相識了12年了,應該懂他的偏好,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主人的婚姻大事,安娜不敢有意見。”
“是嗎?”
面對彌優爾意味深長的質疑,安娜笑而不語。
“安娜,你今年幾歲了?”
“滿25歲。”
“25年裡可有過動情的經歷?”
安娜搖了搖頭:“從被布雷姆娜主人買下的那天起,安娜決心一生為科瑞特奮鬥,所以沒有這方面的需求。”
“所以格拉爾注定是一個可憐人。”
安娜臉皮一顫,笑容僵硬了不少。
“格拉爾主人會找到自己的幸福。這一點,我覺得女主人不需擔心。”
彌優爾不屑地輕笑:“非人之物,談論人的幸福,可真夠狂妄。所謂幸福,是冷血心腸的毒蛇無法體會的東西。別拿自以為是的意見強加在格拉爾身上,他的幸福,只有他知道。一旦失去了,接下來獲得的只能是僥幸,是完全另外一種東西。”
“女主人說得對,安娜僭越了。”
彌優爾舉起茶杯細品一口,滋潤之後自然而然地露出愉悅之情。
“你走吧,我心情好了不少了。”
“是,女主人。”
彌優爾的話帶來了看不見的惡魔,它一直在安娜的耳邊細語著不應該說的話。好在安娜已經習慣了,不會因此而沉淪。
“格拉爾要結婚了。”
她對自己笑了笑。
“對了,得準備禮物慶祝一下,該怎麽什麽好呢?”
她摸著自己的無名指再次作笑。
“就這個好了。”
隨後,安娜找溯訂做了一枚能當作親友結婚禮物的戒指。
——T9.15-9.16
夜色降臨,安娜卻難以入眠。既然睡不著,那也不強求自己。平日裡夜晚她不會外出,但閉上眼睛腦袋會不停地轉,便想去衛生間洗洗臉清醒一下腦子。然而出門的即刻,安娜注意到另一側的衛生間裡有男人的聲音。
也許是內應。
安娜一點點地接近並通過聲音鎖定敵人的位置,企圖在進門的瞬間將其獵殺。進門的刹那,呼吸閉氣,提勁射殺一氣呵成。奇怪的是,看清楚環境的她沒有捕捉到人影。從空氣的熱度分布能夠得知不久前有人在,但瞬間銷聲匿跡了。謹慎行事,她在門前守到天亮,直至另一天的晨起也沒等到人。
一切越是奇特越是顯得蹊蹺,安娜幾乎確定這是外敵的入侵。
“發現內應,身份不明,但能鎖定是伶人之一。”
安娜如是報告。
這天恰好是城地貴族到來的日子。安娜不僅心神不寧,還徹夜沒有睡眠,精神狀態極其差。內部的敵人要緊,但應對城地貴族的演出也很重要。安娜只能強打精神,把自己裝得更加無懈可擊。同時留意著所有人的動態,觀察尋找有不協調行動的人。
安娜的表演正式開始。最勤奮的安娜,自己項目的練習不少於一萬次,即使不用腦袋閉上眼睛也能憑借肌肉記憶完成。正常來說是不可能產生意外的,但事與願違,意外產生了。
在凌空躍起,尾部拋出的瞬間,安娜才注意到鋼絲的存在。但離弦之箭哪有那麽容易收回來,她只能控制全身扭動,讓切口不那麽深。掉落的時候,斷尾的痛楚阻礙她守身,上半身經受連續的撞擊讓她守不住意識。宛如無數隻血淋淋的手包圍自己,視線一下子黑成一片。
不能失敗啊——她在內心呐喊。
“安娜!安娜!”
迷糊之中回憶起各種光景,她似乎看得到格拉爾聲嘶力竭的畫面。
傻小子,這般胡鬧不就相當於直接告訴觀眾這是事故了嗎?——她更加不安了。
“你們來幹什麽!我說了去找醫師!”
“等醫師來就真來不及了,你繼續這樣按著,我來進行臨時治療。”
“你在幹什麽!滾開!”
“你想她死嗎?”
不可思議的感覺漫遊安娜的全身,與此同時襲來的是強烈的饑餓感。
“別磨磨唧唧的,我他媽都說了不知道!”
搖搖欲墜的男孩咬緊牙關撐起將近跌倒的身體。
痛楚依存,但此時乃是決勝之時。就這麽躺著是陷害的人最想看到的,而身為劇場之花,她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過程再嘔心瀝血,失敗了就沒有任何意義。相反,只要還沒失敗,再吐多點血又有何妨。
“站起來,你還在舞台呢。”
回神過來,劇場之花已重新綻開在舞台之上。
——T9.19
救場成功之後,安娜對溯多了許多信任。越是了解溯的為人,安娜越覺得應該把他和格拉爾湊在一起,兩種化合物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反應。可是想象很美好,現實更骨感,溯與格拉爾之間的摩擦阻止了兩人磨合。
“聽說你和溯吵架了?”
“算不上吵架,只是我把他痛罵了一頓。”
“為什麽罵他?”
格拉爾眯著眼睛抱怨:“因為他太小看戲劇了。我承認他是有點小聰明,但戲劇不是聰明就能駕馭的藝術。想要成功不僅要聰明,還得有不斷學習和完善的心。他連最基本的知識都沒有,覺得靠聰明就能解決問題,這讓我很不舒服。”
“溯說了不想學了嗎?”
“沒有,但他的話有那種意思,不想照著我的話來。”
到這裡,安娜把握住要點了:“也就是說,你覺得他應該按照你的意思做,但他沒有,這讓你很不舒服。”
“哪有,我不是這麽小氣的人。”
“但從你剛才的話裡,我只聽出了這層意思。”安娜挺起腰,“格拉爾,溯確實是奴隸,而且是一個不聽話的奴隸,但他是個有用的人才。你不能指望一個有想法的人才完全服從於你的想法。如此一來便把人才控死了,人才不再是人才,僅僅是複述你的想法的奴隸。這是格拉爾想要的嗎?”
格拉爾皺緊眉頭沒有回答。
“主人和奴隸是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但我覺得,必要的時候主人也需綜合奴隸的看法。就像、就像你經常找我聊天,說明在你的未來裡,主人和奴隸是可以語言交流的。那麽你仔細想,溯的想法,你有聽嗎?他為什麽堅持那麽做,你知道嗎?其實,你也還沒完全了解就擅自下定論了不是嗎?”
“好像是有點。”
其實,格拉爾早對自己有想法。只是人這種生物,聽著自己腦袋裡的話,和聽他人說出口的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很多時候,對外固執的人只是想被說服,尤其是被想要聽她說話的人。
“謝謝你,安娜,我也想通了。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教導身為主人的我,從小到大我需要的話都出自你的口,我、我當真無地自容。”
感動和愧疚糾結在一起,情感變得微妙,像膨脹的氣球鼓吹格拉爾拿出更多的勇氣。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藏在心裡。我、我想——”
“格拉爾,安娜再次恭喜你了。”
突然被打斷的格拉爾一時間不知所措:“恭、恭喜?恭喜我什麽?”
安娜笑著回答道:“你準備要結婚的事,我聽彌優爾女主人說了。”
“啊,我……”
“我也答應了女主人,會支持你找到你自己的幸福。”
“是嗎?哈哈哈,我、我會的。那安娜你呢?有想過結婚,之類的嗎?”
安娜垂下眼睛,保持著矜持的微笑:“安娜會遵守自己的誓言,一生留在科瑞特,一如既往地伺候劇場之主。”
“額、嗯,很好,哈哈哈,我明白。”
眼看格拉爾語無倫次,安娜默默地後退,留出足夠的空間和時間給格拉爾。而格拉爾並沒有走動,只是歪著頭,盯著同一個地方傻傻地發呆。當對方高調地沉默,便是死心的時候。無論是安娜還是格拉爾,兩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也清楚對方知道自己知道的事實。
所以,她盡心飾演著“無情”的角色。
所以,他願意陪她飾演“薄情”的角色。
之後的日子裡,格拉爾和溯成為了良好的合作夥伴,而他們的周邊經常有安娜的蹤影。她越若無其事,越是一成不變,越是彰顯她的決心,越是刺痛他的心。當心痛習慣了,情傷過了,也就放下了。
對此,格拉爾滿足地對自己笑了笑。
完全不知情的溯,正腦補著兩人打情罵俏的場景獨自傻笑。
——T12.22
時間來到了奴隸紋檢查後,溯被拘禁在宿舍的第4天。
從溯被關起的那天起,安娜閉上眼睛總會不停地回溯細節,夜晚入眠的時間淺短。這天早上,安娜也比平時早醒了許多。往窗外望去,微微灰白的天空下,依稀點綴著白點。
“下雪了啊。”
桌上的台燈燃起,一張紙條生成飄落。這次到來的不是命令,而是安娜尋求提供的情報。或者準確點來說,是溯讓安娜尋求的情報。快速瀏覽完文字,正當安娜準備銷毀紙條,她發現在紙條的背後還有一行文字。
“你相信S是無辜的嗎?”
“我相信。”
安娜沒有絲毫地猶豫。
在遭遇鋼絲事故之後,安娜便著手調查犯人,但遲遲沒找到嫌疑人。涉及演出的成功與否,謹慎的安娜在布置鋼纜架時親自查過場,她肯定鋼絲還嵌在邊牆沒有拉直。這意味著,犯人拉直鋼絲是在她準備上場或走上場的時候。然而在安娜演出前的時間裡,包括溯在內的人都有明確而充分的沒有離開過場地的證明。所以安娜得出了結論,當時的犯人不可能是在後台的伶人。
倘若當時的犯人不是在場的伶人,便很可能是管理人之中的一個。但這麽想也不合理,因為安娜能分得清科瑞特一家人的聲線,那個夜晚裡聽到的男性聲音不是他們中的一人。
經過排除,剩下的是當天不在後台的伶人。安娜試過讓格拉爾用奴隸紋調查,奇怪的是亦沒有結果。
如此一來,安娜的調查進入了死胡同。
然後來到了前幾天的奴隸紋調查,查出了溯的奴隸紋消失的事實。這是決定性的一筆,讓所有輿論和罪名都壓在了溯的身上。奴隸紋的運作能量來自奴隸自己的靈氣,只要奴隸還存活不可能自然消失。既然消失了,很大可能有貓膩,所以溯理所應當被眾人懷疑是叛徒。
但安娜做不到,她始終相信那個異常的男孩。勤勤懇懇地做自己的事情,兼顧著照料小組的責任,為劇場不斷地創新和奉獻。這樣的人會屑於劇場內的利益紛爭,設計陷害他人?
安娜堅決地搖了搖頭。
堅信自己的直覺,安娜肯定犯人另有其人。這個犯人很謹慎很擅長隱藏,不容易露出馬腳,但如今犯人也落下了錯誤。犯人想方設法陷害溯,必有犯人的理由,一次不成很可能有第二次。犯人陷害的溯是個不笨的小孩,被蒙冤的現在鐵定會絞盡腦汁尋找犯人的蛛絲馬跡。而他的話,應該能找到盲點所在。
話句話說,溯就是突破口。
所以在送午飯的時間,安娜會盡可能多地把情報信息塞給溯分析。這一天,她把聽到有人在一樓衛生間說話卻找不到人,在那之後就發生了鋼絲事故的事實告訴了溯。
“原來如此,兩個月前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溯盤腿坐下,用手按著下巴深思,“這麽說來,安娜是懷疑內鬼在伶人裡面咯?”
“確實這麽想過,但當時沒有抓到人,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幻聽。事件後我試過調查,也沒有得到決定性的證據。”
靈蛇族可以感知空氣熱量的變化,即便看不到也能發現生物的蹤跡。安娜是確信內鬼就在伶人裡,但她沒有說出來。
“那麽合理一點,假設你沒有幻聽,裡面確實有人來思考。你也是這麽懷疑才會告訴我這件事吧。這麽來想有兩種大方向的可能性。”
“哪兩種?”
“其一,內鬼瞬間逃離現場的能力。其二,內鬼其實就在現場。”
“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不一樣了,結論推導出的內鬼的‘能力’會大相庭徑。關於可能性一,內鬼物理上能逃脫的可能性有多大?”
安娜思索著:“我當時就站在門口,但衛生間天花板有一扇窗,不能完全排除犯人能從窗戶快速逃脫。”
“宿舍背後的牆壁有沒有痕跡有留意嗎?”
“當然又了,畢竟我當時很是在意。我在留意有沒有人行動詭異的同時也轉了宿舍一圈。但是窗戶邊緣的塵埃都很齊,不像有人通過過。”
“如此看來,這個可能性可以不想了。范圍縮小到內鬼是通過非物理手段脫離,或者躲在衛生間裡沒走。”
“躲在衛生間沒走也不可能。我從頭到尾守了一夜,直到你們集合全部齊人也沒等到人出來。”
“嗯,如果是這樣……”
溯挑起眉間,不約而同地與安娜兩人對視。
安娜把心中的答案如實道出:“我也覺得內鬼會使用術式。”
“確實,物理上的手段排除,剩下的多麽不合理都是事實。說這話的是福爾摩斯來著?不過也有奇怪的地方,能夠做到瞬間移動的術者,真的會傻傻地在這裡當伶人嗎?要偷取情報或者物件,瞬移來瞬移去就好了,待在這裡沒有意義吧?”溯突然靈光一下,一臉恍然大悟,“額,這麽說來——”
“你想說什麽?”
“我好像猜到了內鬼會用怎麽樣的術式,剛好可以解釋大部分的疑惑。”
溯湊到安娜的耳邊,緩緩說出了他的猜想。但聽完的安娜感覺有點突兀,一時間接受不了。
“認真的?”
“我覺得很接近了,但還是有解釋不了的部分。”
“為什麽內鬼的奴隸紋沒有生效?對吧。”
“不錯,有奴隸紋在內鬼犯罪再完美也掩飾不了。我對奴隸紋不熟悉,如果你能和格拉爾見面,幫我詳細問一下奴隸紋發動和消除的條件。”
“明白,那明天再見。”。
安娜臨走之前,溯沒有忘記詢問昨天問題的答案:“奴隸紋檢查是誰發起的?這個你查到了嗎?”
“是彌優爾女主人。”
溯的表情沒有一絲驚訝。他的心中早已有數,只是差對答案的流程。在有限的空間,靠著寥寥無幾的信息,一個小孩思考能順蔓摸瓜到這種程度,安娜不得不為溯的超常感到震驚。
傳聞術式有著千萬種可能性,他或許不是普通的小孩——安娜的內心產生了這種想法。
“安娜,你最近和我走得近得加倍小心。不管犯人處於什麽目的製造指端,他肯定不希望有人調查自己,甚至洞察到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說,下一個目標有可能是你。”
安娜笑了笑:“謝謝關心,不過我想你擔憂過多了。如果犯人找上門,我覺得後悔的人不會是我。”
這話不是客套話,在廝殺對面安娜確實有足夠的自信。
——T12.22
把與溯的交流結果寫在紙上報告後,安娜熄燈躺在床上休息。和前幾晚一樣,過多的疑問在腦海裡飄揚,使得她完全沒有睡意。
如果下一個目標真的是自己,敵人會在什麽時候襲來?如果敵人的能力真如溯所說,敵人又會怎麽利用來解決自己?——安娜反覆在腦海裡計算可能發生的場景。
睡意慢慢地襲來,身體一點點地松弛。刀光一閃的幾乎同時,安娜向著看不見的目標刺出蛇尾。蛇尾如同炮彈般打在牆壁,在牆上留下一個圓形的窟窿,可是沒能擊中目標。
“這是毒香嗎?難怪平時失眠,今天卻能這麽快昏昏欲睡。好在遇上一個急性子,如果你忍不住再不動手,我可能真就睡死在夢中了。”
“嘖!獵人花的香粉無味無色,有強力的麻醉效果,魔種也受不了才對的。那群後勤是給了我垃圾貨嗎!”
肉眼無法捕捉的男人不快地抱怨著。
其實並不然,靈蛇族對毒有天然的抗性,但也不是萬能的。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敵人隱藏了自己的身影和熱度,導致安娜也無法感知到敵人的存在。在昏睡的時候,門沒有打開的痕跡卻傳來了不自然的風聲,這才讓安娜反應過來。可是吸了大量的毒香,頭暈目眩的安娜身體不聽使喚。
“靈蛇族是吧,已經成熟的女人不是我的菜,但這外貌和技能還能賣個好價錢呢。”
“那你也得有那條命。”
安娜調動尾部衝開背後的窗透氣。看準時機的男人發起進攻,兩把刀刃憑空出現刺傷了安娜格擋的雙臂。安娜集中精神仔細觀察傷口,很快意識到刀刃上也有毒素。和吸入的毒不同,直接注入的毒效率高也更強。毒素迅速蔓延全身,沉重的身體跌倒在地面無法動彈。
“事實證明,我還是有的。”
安娜兩眼失去聚焦,耳邊僅有男人猥瑣的聲音,以及地面傳來的急促的步伐聲。
男孩取出畫有術陣的紙張放在地面,光陣閃爍之後生成橙色的火光。流動的火焰繞著安娜盤旋,仿佛一面火牆覆蓋著安娜。
“呵呵,我就知道是你個傻逼。給你嘗嘗我的,‘流火’!”
除去安娜身邊的火焰,溯再展開兩張紙拋出了兩道火光,準確地砸向男人。男人全身閃光,身體加速橫刀批開了襲來的火焰。
“真的假的,這都行……”
溯對男人感到驚奇,男人也對溯感到詫異。
“我說你小子,為什麽能看得到我?”
“看得到就看得到啊,哪來那麽多廢話。”
溯深呼吸,把能調動的所有靈氣全部釋放。螺旋生成的火焰鋪天蓋地,向房間內打出飽和式攻擊。火光四濺,整個房間瞬時被火焰覆蓋。
傻小子,做得好——受火牆保護的安娜放下心來。
然而安娜開心沒數秒,隨著倒下聲音,火光全部消失了。
“啊,怎麽回事,全、全身用不了力氣……”
溯中毒了。火焰膨脹了內部的空氣,強力的麻醉毒香吹到了外面,被興奮的溯大口大口吸進。也就是說,因為沒料到有毒氣,他自己乾掉了自己。
傻小子,把我的信賴還回來——安娜在內心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