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臉子一臉麻木地坐在診所門前的矮凳上,空洞的眼神中透著疲憊。
四十多個門板被整齊地擺放在診所前的空地上,每個門板上都躺著一個被白布覆蓋的人。
村裡的規矩,人死停七天,橫死則留三天,這些人會在三天之後下葬,在此之前不能沾地,由於事發突然,人數又太多不便安置,只能先找塊門板墊著暫時放在這裡。
村裡能動彈的幾乎都聚在了這裡,他們有的披麻戴孝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呆呆地站著,還沒有從這突然的意外在中緩過神來,有人惶恐,有人同情,有人悲憤,有人沉默,場面喧亂不已。
一股難言的情緒蔓延堆積在每個人都心中。
“村長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四周很快就安靜下來。
人群中讓開了一條路,鄧志林無視匯聚而來的目光,穿過人群來到空地前,他的視線在一張張白布上掃過,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走向了羊臉子。
“老張,說說吧,怎回事?”
羊臉子回過神來,頭也不抬道:“還能怎回事,昨晚一下來了十幾個人,加上今早上剛送來的,應該也是昨晚發病的時候沒發現。”
“一個都沒救回來?”鄧志林道。
“四十七個,都在這裡了。”
“那……他們都怎死的,到底得的是啥病?”
羊臉子站了起來,轉身朝屋內走去:“說得出有什麽用?活人治不了,死人又不歸我管,早點把人抬走,我一晚上沒睡,要回去躺一下了。”
他的語氣很冷淡,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雖然很多病人都經了他的手才後才死的,但沒有人敢、也不會遷怒於他。
一來他是村裡唯一的大夫,二來嘛,一個兩個還可能是他治死的,死的人多了那就只能說明:這些人得的就是該死的病。
再者說他雖然在打針這方面不怎麽靠譜,但正骨開方還是很有一手的,這可是這麽多年來治病救人積累的權威。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羊臉子關上診所的大門把所有人晾在外面,沒有人阻止。
畢竟他雖然說的不好聽,但這一晚上的忙碌都被大夥看在眼裡。
但人群中還是有人按耐不住不了,很快場面又開始哄亂起來。
“村長,我看這不是啥病,是山神爺降怒了,張大夫根本就治不了!”
不少人附和著:“說得對,有啥病能死得這麽快……”
“就是,我也沒見過啥病是這樣的……”
有人懷疑道:“會不會是傳染病?我好像聽我家小子說過……”
“不可能,我爹這兩天門都沒出,能有啥傳染病?”
“也是,啥傳染病也不可能挨家挨戶挑著人得吧……”
“我看是山神爺責怪咱們沒伺候好他……”
有人反對道:“胡說,山神爺一直都在保佑咱們,怎麽可能會對付咱們村裡人呢?”
“我家一天三頓的香火可沒少過!”
“你們家是沒惹著山神爺,架不住有別人去惹啊……”說話的人顯然意有所指,眾人紛紛會意,目光再次看向了村長。
根本無需過多引導,那些沉浸在悲傷中的家屬很快就找到了宣泄口,情緒迅速轉變為了憤怒與仇恨:
“一定是那幾個外人惹的禍!”
“我早就說過要趕他們走,你們偏不聽……”
“不行,我要讓那幾個給我老婆抵命!”
……
鄧志林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
沉思許久才道:“事關山神爺也不能莽撞,這樣吧,大祭提前一天,從今天開始,咱們一起給山神爺賠罪!” 人群中有人喊道:“這事你兒子也有份……”
“說的好聽,還不是想偏袒自家人!”
鄧志林看著周圍一張張憤怒的臉,面無表情道:“村裡的老人應該還記得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吧,不管怎麽樣,我鄧家人絕對不會偏袒自家人!
不過大夥也別急,人死為大,家裡死了人的先把屍體抬到廟裡去,另外的人……帶上家夥,跟我去學校吧……”
……
昨晚人太多,將診所內擠得一片狼藉,現在一空下來更顯得雜亂,徒弟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鑽了出來,看著羊臉子欲言又止。
羊臉子沒好氣道:“你剛才去哪了?”
徒弟弱弱道:“師傅……他們要去學校抓人了,咱們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看什麽看,閑的話先給我把屋子收拾了,我去睡了。”羊臉子似乎對此並不關心,徑直忘裡屋走去。
看出師傅心情不好,徒弟不敢再說什麽了,隻好低著頭小心地跟在後面。
羊臉子卻不理他,走進房間後反手將他關在了外面,拿起桌上的熱水壺準備倒一杯水。
“羊……額……張大夫,不好意思……能不能到你這化個齋?”
“咣啷~”羊臉子被嚇一激靈,手裡的水杯一個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怎麽了師傅?”門外的徒弟聽見聲響問道。
“不關你的事,快給我收拾前屋去!”
徒弟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往回走去……
……
羊臉子的臉很臭,整天板著臉擺出一副誰都欠了他錢的樣子。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驚訝、慌張的表情。
雖然只有一瞬間。
“張大夫,不好意思……能不能到你這化個齋?”
羊臉子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選擇先打發走外面的徒弟,穩妥地像一個老地下黨員。
這一刻,我知道我賭對了。
學校肯定是不能回了,霧這麽大,我和鄧雲輝又沒辦法出村子,我能想到唯一的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這個診所了。
當初鄧雲輝昏迷的時候羊臉子很快就分辨出是中邪而不是生病,又曾暗示過我們離開村子,說明他一定知道些什麽。
最起碼他不會愚昧地認為那些村民的病是我們引起的。
確認徒弟離開後,羊臉子坐下來不動聲色道:“你們怎麽在這裡?”
鄧雲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們看見門沒關,就從後門溜進來了……”
我心想:你這不是答非所問嗎?他問的可不是我們是怎麽進來的,而是我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不過好在他只是隨口一問,並不在意答案是什麽。
“昨天晚上的病人怎麽樣了?”我撿起水杯倒好一杯熱水放在桌上,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都死了,四十七個,一個都沒活下來。 ”
“都死了,怎麽可能!”鄧雲輝還有些不信。
我同樣被這消息震驚了,我之前了解了一下,這個村子總共也才不到三百人。
要不是在這個偏僻的村子,這件事足以驚動地方了。
鄧志林難道為了對付我們幾個就要牽扯這麽多人?
如果是以前打死我也不會相信,但在經歷這麽多後,這種事情也變得可以接受了。
因為這樣的瘋子我已經見過不止一個了。
羊臉子喝了口水,從邊上的櫃子裡拿了一本小本子,不慌不忙地戴上那副斷了腿的眼鏡,一邊寫字一邊道:“你們來這裡想做什麽?”
我開門見山道:“張大夫,我也不賣關子了,我們的處境你也清楚,接下來能不能在你這裡躲一下?”
然後一把扯過鄧雲輝:“你放心,食宿費他會給。”
鄧雲輝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羊臉子專注地寫著字,我們兩個在旁邊大氣不敢吭一聲。
將心比心,換做是我雖然不會揭發,但難免會想著把人推走避免麻煩。
等待的時間分外難熬,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好一會兒他才放下筆,起身往外走去:“這幾天我讓那小子回去,他的活你們兩個來乾。”
“你就這麽相信我們?”我跟上幾步問道。
原以為要廢很多口舌,可這一切好像太過輕易了。
“不然怎麽樣,難道看著你們死嗎?”
他逆著光走出房門的時候,我甚至感覺他的背影都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