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波門。
孝陵衛指揮使梅順昌默默看著遠處夜幕下不斷隱現的紅色。
那是依然在交戰中的秣陵關……
實際上已經不僅僅是秣陵關。
那裡是胡子昭親自指揮兩萬禦營,另外加上各地喜迎王師的將領所指揮,總共五萬大軍強攻秣陵關。
但秣陵關只是戰場的核心而已。
那裡之所以成為主攻目標,只不過是因為秦淮河水運。
胡子昭當然不可能把萬斤巨炮推到外垣,這種級別的火炮只能水運,要麽走長江在岸邊登陸,然後推到最近的外垣城門轟擊,要麽就只能從當塗走姑溪河進石臼湖然後走胭脂河進入秦淮河最終走秣陵關到外垣,甚至轟開外垣後,還可以繼續水運前往內城準備轟擊內城牆。
所以從當塗北上的胡子昭兵分兩路,一路進攻秣陵關,一路進攻溧水,甚至還得解決沿途百姓自發的攻擊。
刁民太多了。
至少以建文朝那些大儒們的標準,現在的應天府算是遍地刁民。
哪怕是溧水這種可以說建文的龍興之地也是,畢竟作為京城外圍縣,溧水青壯年農閑時候多數都是到京城打工,同樣從京城推開的新式教育也已經普及過去。
當塗順利佔領只是因為實力相差懸殊,當塗本地百姓清楚抵抗的後果,而且當塗不是要塞,下遊三山堡才是。
沒必要抵抗。
就讓他們去撞三山堡。
但當現在胡總督開始進攻京城時候,當塗,溧水,甚至高淳,蕪湖等地刁民們就開始行動了,熟悉石臼湖周圍情況的他們,直接駕駛一艘艘小船不斷襲擊胡總督的後勤運輸就可以了。後者的後勤運輸是靠上遊那些喜迎王師的地方士紳來解決,後者在各地拚湊忠義,無非就是些宗族青壯,另外再加上潑皮無賴們然後用民船載著物資跟隨,在當塗向東進石臼湖。這種情況下胡總督還得分出部分保護這條線,尤其是幾個關鍵的點,比如不久前在天生橋,他的運輸隊就遭到刁民們的攻擊以至於多艘運輸船被燒毀。
實際上他的兵力雖然也就不到七萬,但加上那些所謂的忠義,真正參與進攻京城的得十五萬……
江西,甚至湖廣,包括安慶等地士紳,尤其是那些耕讀傳家的,現在都在狂歡一樣加入到忠義的行列。
他們也沒退路了。
胡子昭這次要是輸了,那他們就等著楊豐回來,然後把他們挨個拎出來放血了。
他不能輸。
可以說他是地主們的最後希望了。
這種情況下地主們必須全力以赴。
可以說楊豐想要的正在實現,各地隱藏的反楊力量,正在因為胡子昭的可以說勢如破竹而鼓動起來,原本沒膽量的也有膽量了,原本還想首鼠兩端的也覺得該下注了,畢竟至少從胡子昭的進軍過程看,這完全就是摧枯拉朽,哪怕套用歷史上的例子,這也是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就等著楊豐的千尋鐵鎖沉江底了。
還鐵索橫江?
自古鐵索橫江的就沒一個贏的。
甚至不僅僅是地主們,部分衛所的世襲軍官也開始加入,畢竟在限制衛所軍官權力方面,楊豐做的比朱元璋更嚴格。
現在時間還短,很多都還來不及反應,畢竟胡子昭進軍太快。
接下來如果京城還是持續被圍攻,哪怕就是始終打不開,也依然會讓更多隱藏的反楊力量跳出來加入,短時間打不開京城很正常,誰都清楚京城的防禦水平那根本就不是短時間能打開的,但那也只是因為投入的力量不夠,既然這樣就都去幫忙,十萬人打不開京城,二十萬,三十萬,五十萬呢?
大炮不夠?
那些耕讀傳家的老牌世家,誰家地下埋的銅錢造不出幾尊大炮?
兵不夠?
誰家沒有幾百宗族青壯?
要兵有兵,要炮有炮,反正輸了就是被他分田地。
沒有任何希望的情況下當然不敢拚命,可現在京城都被包圍,建文的大軍都打到京城了。
還不敢?
甚至不僅僅是士紳,包括那些手握軍權的將領,也會在這個過程中露出他們的真面目,敢反楊的當然投入建文朝,就算不敢投建文朝,也可以拖延向京城的救援,然後坐視建文的大軍攻破京城。包括那些有野心的,同樣也可以這樣拖延下去等著建文大軍攻破京城,一座京城被攻破對於國家的確不是好事,可對於藩鎮卻美得很。
唐朝長安一次次被攻陷,各地藩鎮全都快快樂樂。
同樣如果大明京城被攻陷,那各地又有多少藩王,總兵們快快樂樂?
當然,這些與梅指揮使和他手下士兵們無關,他們只是因為京營兵力不足所以被放在這裡警戒而已,現在的京城各衛某種意義上說更像是預備役,因為京營就是從京城各衛抽調精銳組成。而剩下的軍戶因為資源有限,就逐漸開始民兵化了,甚至已經不要求維持日常訓練,一個衛日常保留一千人左右在營,其他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所以現在滄波門就是梅指揮使帶著一千士兵。
至於他是朱元璋外孫,他媽是老朱的嫡長女寧國公主,他爹梅殷,雖然是勳貴但不擅軍事。
目前是鳳陽留守。
但他媽終究身份尊崇,雖然實際上是次女,但姐姐臨安公主是庶出,所以她事實上就是公主之首,哪怕小公主見了也得老老實實行禮,這樣孝陵衛指揮使也就非他莫屬了。
“指揮使,曹國公來了!”
梅指揮使身旁千戶說道。
梅順昌趕緊順著城牆望去,就看見煤油燈光下,曹國公正帶著數十名家丁騎馬而來,城牆上警戒的士兵紛紛行禮。
他趕緊迎上前。
“這滄波門可有異常?”
李景隆說道。
“此處面朝群山,門外河水,想那賊軍應不至來此。”
梅順昌笑著說道。
他們兩家嚴格來說也是親戚,他媽和李景隆的爹算是表兄妹。
“還是得小心,萬不可驚擾孝陵。”
李景隆說道。
說著他還轉身向著孝陵拱手,但也就在這時候,代表朝陽門的那幾點煤油燈光處,火紅色驟然炸開,在火紅色中甚至可以看到有什麽被炸飛,緊接著火紅色熄滅,原本的煤油燈光同樣消失,在城牆的原本成排煤油燈光中,立刻出現了一個不協調的缺口……
李景隆和梅順昌面面相覷。
幾乎同時城外的黑暗中,一道道火焰噴射。
不少猝不及防的士兵立刻倒下……
“敵襲!”
李景隆身旁家丁吼道。
而此時來自朝陽門的爆炸聲,開始震撼他們的耳膜。
當然,他們已經顧不上管那裡了,因為城外無數敵人已經衝進了煤油燈照出的亮光中,因為滄波門正對群山,所以向東沒多少居民,只有些采石頭的石匠聚居,這些早就已經撤到城內,很顯然這些敵人早就提前隱藏。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們能夠迅速突襲,因為滄波門外是水,要不然怎麽叫滄波,這裡是運糧河進入城內的點,再加上山裡的出來的河水匯入,基本上就是個小湖面一樣。
那些突然從黑色中湧出的敵人,全都是赤膊長刀,恍如一群撲火的飛蛾般衝進煤油燈的亮光,同時衝進運糧河的河水。
城牆上反應過來的孝陵衛士兵立刻開火。
這裡雖然沒什麽重炮,但老式速射炮充足,那些士兵在女牆保護下,從一個個射孔伸出速射炮的炮口,對著衝進河水的敵人轟擊。
後者立刻成片倒下。
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們,這些看起來仿佛不計其數的家夥,自殺般迎著速射炮的霰彈瘋狂向前,哪怕前面已經屍橫遍野,但他們踏著同伴死屍,依舊悍不畏死的衝向那些噴射火焰的炮口,在狂風暴雨般的霰彈轟擊中,一片片變成同樣的死屍。
但這終究不是馬克沁機槍,無法阻擋這種死亡衝鋒,尤其是這些家夥都是赤膊,沒什麽負重可以全速奔跑。
很快就有人衝過運糧河,然後向上拋出繩索,但城牆上一枚枚手雷扔下,爆炸的火光中這些人不斷倒下。
而他們後面的黑暗中,掩護的神機銃也依然在不斷開火。
不過也僅僅是干擾一下守軍,畢竟後者是在女牆後,外垣的確是夯土,但女牆可是青磚的,子彈是打不穿的。
“這些瘋子!”
城牆上的李景隆,聽著外面那明顯不是大明語言的喊聲,忍不住感慨的說道。
“瑪的,是撒答兒,以前錦衣衛領俸祿的達官,因為刺殺楊豐案逃跑,現在這些狗東西全跑南邊了。”
趴在女牆射孔上的梅順昌,看著一個悍勇衝鋒的敵軍將領說道。
後者也是赤膊,雙手斬馬刀,已經衝進運糧河。
“指揮使,援軍到了!”
一名軍官喊道。
這時候靠著悍不畏死,外面敵軍已經開始攀爬城牆。
不過緊接著守軍就開始向下扔燃燒瓶,這東西現在已經屬於標準配製,為了方便摔碎,甚至在城牆下都專門鋪了混凝土,不過主要是為了護住夯土城牆的根部防止被水泡,但順便也給守軍摔燃燒瓶。一個個帶著燃燒布條的玻璃瓶甚至瓷瓶砸在下面的混凝土上,然後化作炸開的烈焰,下面的敵軍瞬間被熊熊燃燒的烈火點燃。
甚至包括那些已經在爬城牆的,畢竟那火苗竄起也很高,有些膽大的士兵甚至探出身摔在城牆上。
還有更壞的在拿著瓶子往下潑油。
下面到處都是火,只要身上沾上點油就會被火舌點燃。
那些赤膊進攻的敵人,驚恐地在烈火中撲打,然後在燒灼中慘叫著。
“這麽快?”
梅順昌愣了一下。
然後他回頭看著後面一隊穿著很雜的人,手中都是冷兵器,尤其是弩,看起來更像是附近武裝起來的百姓。
但是……
“哪個衛的?”
李景隆的家丁喝道。
“將軍,小的是溧水運糧過來的,船就在後面河上,正好過來幫忙。”
為首的指著後面一些船隻說道。
京城周邊的稅糧運輸還是糧長製,雖然徭役取消,但因為距離近,尤其是水路暢通,所以應天府范圍還是各地糧長組織青壯運到京城,只不過運到之後都有根據運輸量的補貼,然後基本上拿了錢就在城內購物帶回了,所以民間還是很願意的。至於應天府以外的運輸,已經完全商業化,運輸商在倉庫開單,運到京城領運費,路上少了的自己掏錢賠,但運費還是很合理,尤其是這種運輸在所有稅卡都不用交稅,還有優先通過權。
所以商人們都很喜歡,畢竟他們多多少少都可以夾帶些私貨。
同樣向北方和其他山區的軍糧,也是商人們負責,不過也都有時間限制,規定期限運不到那就是要砍頭了。
錢的確隨便他們賺,夾帶私貨也默許,但責任也得承擔。
誤了期限殺頭,抄家。
所以真要是可能誤期,商人就是在當地高價采購也會確保軍糧運到。
“倒是算你們忠心。”
家丁說道。
李景隆愣了一下,那家丁悄然做了個手勢。
就在此時那些人到了馬道,沿著馬道匆忙走上來,但就在他們走了差不多一半時候,家丁突然一槍打在城台的煤油燈柱子上……
這些燈柱上面是個五十斤的油桶,油桶上面才是燈芯和玻璃罩,燈柱就固定在城台外側,包括城牆上的也在外側。
必要時候直接向下放油。
當然, www.uukanshu.net 被他擊中的效果也一樣,被子彈打穿的油桶裡面,煤油直接向下澆落,然後在那些人驚愕的目光中落在馬道上,然後順著青磚的馬道向下流淌,為首的驚愕的看著家丁。後者冷然一笑,緊接著拿過同伴遞上的火把,隨手向著他腳下扔了過去,下一刻那裡化作一片火海,為首那人在烈火中用怨毒的目光看著他。
然後發瘋一樣帶著滿身烈火向上衝。
但沒跑出幾步,就因為烈火的焚燒最終忍不住,慘叫著倒在了馬道上。
而後面那些帶著滿身烈火跳出馬道。
但頭頂的煤油還在向下,甚至被風吹散成雨點澆落,然後還沒落下就被升騰的烈焰點燃變成火雨……
“那些船其實是咱們家的。”
家丁轉頭對李景隆說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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