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熟知各個熱鬧街區清運垃圾的時間。
大馬路上的是早上八點以前,小馬路上的是靠三輪人力撿。長興小區是下午五點,晚飯前。萬達廣場會在下午兩點午餐結束後,及晚上十點半商場下班後。
現在他只要出去隨意找地方丟一坨,再去萬達廣場丟一坨。等垃圾車一來,這雙鞋子就已經七零八落拚不起來了。
他在手機上設下110的一鍵通話,扣上棒球帽,又換了衣服才出門。
警察已經不在了,他放心折回萬達廣場附近,丟下第一塊。又步行一圈,繞到廣場背後的小街上,丟下第二塊,開始往回走。
不知不覺,到了望月橋,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這段林蔭小路道路狹窄,夏天生長的茂密枝葉把路燈擋了個嚴實,似乎光總在前方,但站在光下卻又永遠那麽黑。
他固然可以折轉方向,從另一邊回家。但鬼使神差的,他直端端對著橋去了。
她是誰,到底有什麽罪惡引起了字母君的注意。她為什麽會帶錢到橋上,字母君為什麽將她推到橋下,為什麽錢沒被拿走……
也許都沒有,殺人者總是瘋狂又殘忍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陳浩裝作散步路過的模樣,遙遙往橋下望去。
河水反射了霓虹燈的光彩,變了形的建築在河面上飄。路上沒有白裙女人,但河面上漂浮的每一塊泡沫都像是白裙子。他的腳印還在河灘上,被白天的熱氣一烤,竟然成了型。冥冥中,白裙女人似乎將他纏上了,總想將他拖下水。
他琢磨著怎麽消除這罪證,雖然鞋子丟了,但網上說,警察能通過鞋子推測身高。
他隱約看見有個黑衣人在橋下走,高興極了。如果腳印多,便分不清誰是誰的。
可下一瞬他發覺,男人打轉的位置,正是橋墩旁。
這個時候,沒人會在橋下打轉,撿垃圾也走不到那裡去。秋汛還沒來,魚也不往岸邊鑽,除了女人和錢,沒有理由讓人駐足停留。
他意識到他發現了殺害女人的嫌疑人,不管是不是字母君,至少和字母君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他猛地蹲下身,盡量蜷縮成一團,拿出手機。
放大屏幕,他看到了男人模糊的臉。他按下錄像鍵,錄了快一分鍾的視頻。他想,不管是否拍清楚,這至少證明有人比他更有嫌疑。
沒等他走開,那人已經慌慌張張往回走。他一眼記住了男人的臉,慌慌張張往小區裡走,直到進了長興花園的大門,才回頭觀望。男人在小區對面的街沿上徘徊了兩步,轉身離開。
陳浩心下一松,隻覺得難題就這麽迎刃而解了。
警察找上門,他能用視頻應付。字母君找上他,他可以指出見過字母君,相互手上都有把柄,他也不怕被要挾。
他好像不那麽怕了,趁著夜色回家開窗透氣,煮方便麵還往裡加了一個煎蛋和一根火腿腸。他想了想,又剝了兩片包菜葉子放進去。營養還是很均衡的。他端著面條坐回電腦桌前,刪除字母君的信息,清除緩存,隻覺得心中的煩惱也被清空了。
一天沒有照片,網友們已經鬧翻了天。他信誓旦旦地表示,隻休息一天,便輕而易舉換來了無數人的關心。
在眾人的關懷中,面條被他送下了肚。
他仔細洗了碗筷和鍋,緊繃整整一天的神經松弛下來,洗漱之後早早上床。
夢中,他再次回到了望月橋下。
他看到那個女人在掙扎,流著血往包裹旁爬。突然,女人猛的回過頭來,問:“我的錢呢!”他發現,他醒不來,那女人的長發蓋在臉上,向他爬了過來,要搶他手上的包裹。他低頭一看,包裹上全是血,像冰淇淋一樣化掉了,粘了他一手。 終於,他醒了。電話響得歡騰,他無法回過神來。好半晌,他才用手去夠,也沒注意名字。
乍聽一聲:“浩浩,你馬上回來一趟,你媽不好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句話,電話已經掛了。
他茫然地把電話從耳邊拿開,打開通話記錄,這才看到是父親。
是父親的聲音嗎?在電話裡聽起來有些陌生。
反正他每個星期五會固定回家,父親應該不會給他打電話,他們實在沒有什麽好聊的。他兩天前剛回去過,還以為是誰用父親電話給他製造的惡作劇,又將電話打給母親。
還是剛剛那個聲音,吼道:“喊你回來一趟,請不動你嗎。”
電話又斷了。
他皺眉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他想,他不能不耐煩,因為人生在世都不容易,他至少衣食無憂。身為一個披著孝順馬甲的孩子,父親讓他回去他就必須回去,不管是不是借口。
乖乖聽訓本就是孝子應該具備的美德。
他照例用蒸汽熨鬥燙平衣裳,背上了他撿收藏品的布口袋,坐著公交車搖晃回家。
一路上沒有新奇事,他感到乏味, 哈欠連連。
到了樓下,水果也不用買,直接上樓。
他最後聞了聞手臂,確定沒有味道才拉好衣角,放心地開門。
屋裡沒有開電視,父母在沙發上並排坐著,家裡一片死寂。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出空氣中的塵埃,墨綠色的蘭花葉稀稀拉拉灑開,讓家裡每一寸空間都充滿生機。
“進來吧。”母親說,“不用換鞋了。”
他如臨大敵,最終還是換了鞋,並且自覺地將鞋擺正。
摸過鞋的手髒了,自然得洗。可父親嫌他慢吞吞,吼道:“喊你過來!”
他猶豫片刻,還是過去坐好,挺直腰杆,雙手放在並攏的膝蓋上,像個三好學生。
他這才發現,桌上擺著一個寫著省人民醫院的塑料袋。藍色的十字標記像補在白紙上的疤。
他總算想起“不好”的含義,卻也只是抬了眼看向父母,不敢有多余動作。
母親顫抖著宣布:“醫生說我是肝癌3a期,一般就還能活一年。如果不治,大概就只能活半年。”
對死亡的恐懼已經讓母親失去了說下去的勇氣。
父親面無表情地說:“治療效果好,可能還兩年,甚至更長。你媽的意思是,你還沒成家,她要是花了錢,你的老婆本就沒了。萬一治不好,白白浪費錢。兒子,是你老婆大,還是你媽大,你來說句話。”
陳浩第一次感到了“兒子”這兩個字的分量,原來是家裡最需要當機立斷的那一個。
陳浩說:“當然是我媽。”
反正也沒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