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轉學手續,就要走出縣立津高的主樓時,一陣風迎面而來,吹慢了成瀨春海的腳步。
彌漫過來的,還有麻枝燃燒的味道。
煙味,糊味,似有若無,混合在夏日潮濕的空氣裡。成瀨仿佛能看見一股白煙漸飄漸淡,在院牆與藍天之間杳杳消散。
這是熟悉的味道,出現在此時卻有些不合時宜,因為盂蘭盆節已成過去。昨天晚上,還是他親自點燃的送魂火。
“成瀨同學!”
成瀨扭頭,匆匆趕來的,是剛分開不久的縣高老師。
幾十分鍾前,正是對方領著他走進這所縣立高中,然後辦完了轉學相關的手續。
“小早川老師。”成瀨轉過身,抬起的手朝校務處方向揮了一下,“入校許可證已經還回去了。”
說著,他往回走了幾步,省去中年教師換鞋的麻煩。
“這我知道,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小早川呼吸略重,額上也見汗,“我以為成瀨同學會在學校裡逛上一會兒呢。不必拘謹,成瀨同學現在也是津高的一員了。”
“剛回津前,家裡還有許多要整理的地方。”成瀨解釋道。
“說得也是。”
小早川恍然,接著便說起自己追過來的理由:“剛才製服店那邊打來電話,津高這邊的負責人有事出門了,要很遲才能回來,成瀨同學改天再過去吧。”
成瀨有些意外,也沒多說,點點頭表示接受,然後問道:“明天可以嗎?”
對這個預料之中的問題,小早川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幾句話後,雙方在鞋櫃前再度道別。
“啊,對了……在拿到新的製服之前,成瀨同學就穿在東京那所高中的製服來學校吧。”
“好的。”
......
走出縣立津高的校門不遠,成瀨就看見一個被母親拖拽著往前走的小男孩。而他哭喪著臉,手裡還握著一小把沒燒完的麻枝。
不合時宜的行為,總會或多或少地受到些懲罰,成瀨心想,比如眼前的這個小孩子。
又比如在暑假即將結束時,才突然要從東京轉學回故鄉青森的自己。
一切都太匆忙了。
“今天能整理完嗎。”
離開學校,沿著縣道徑直往前,跨過環繞周邊地區一條淺水河流,步行了七八分鍾,直到在巴士站台的長椅上坐下,成瀨還在想著回家後將要面臨的忙碌。
房間裡堆滿了尚未拆封的搬家紙箱。
他是昨天下午才回到這裡的。
從遙遠的東京,回到闊別四年之久的故鄉,青森津前。
生父早逝,上一任繼父也在去年秋天就離開了他們的生活,主導此事的人是他的藝人母親;
做出這樣的決定,似乎也是出於她一個突然的念頭:想為他未來三年的高中生活,提供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
這一年來,母子倆出於各自的原因,相處的時間愈發少了。
成瀨不知道她實際考慮了多久,隻明白最終讓這個想法轉變為現實的,還是自己的點頭。
“青森的夏天……”
等待巴士的時間,成為這兩天來難得的空閑。成瀨深深呼吸,身體往後靠,視線穿過站台擋板,投向湛藍的天空。
“真涼快啊。”
差不多二十分鍾後,一輛顯示著從津前市區開往相馬、中途經過青柳地區的巴士,在站台前減速停靠。
成瀨的家就在青柳。
鄉下城市的鄉下地方,沒有電車,主要的公共交通是每小時一班的巴士。 上了車,再次確認巴士會經過青柳,成瀨才落座。
出生在這裡,他此時卻更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客人,小心翼翼地確認著自己的位置。
“會重新熟悉起來的。”成瀨在心裡默念。不出意外的話,這班巴士將成為他未來三年最主要的通勤方式。
在津前市區兜了小半圈,巴士從西北面離開,向著另一邊的相馬地區疾馳而去。
縣道兩旁的建築逐漸變得低矮,遠處的岩木山巍然不動,一派蒼翠。在隱約能看見一條填滿亂石與野草的河流時,成瀨起身按響了下車按鈕。
“叮咚——下站停車。”
過了河,巴士在離橋頭不遠的老舊站台邊停靠。成瀨還沒來得及下車,注意力就已經從腳下飛速逃離。
幾塊木板拚湊出一個狹小逼仄的站台,遮擋的陰影裡,一名短發少女仰面靠坐在長椅上,雙眼閉合著。
成瀨感覺自己只是多望了兩眼,身後卻傳來司機提醒的咳嗽聲。
他回過神,往前一步跳下巴士,回頭露出歉意的微笑。
鋼筋鐵骨的龐然大物轟鳴著遠去,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
附近見不到別人,只剩下站台前的成瀨,以及長椅上似睡未醒的少女。
紅色領帶無力地垂在襯衫上,胸口的蘋果花校徽有些眼熟。而底下的紅灰色花呢格紋裙,也在提醒成瀨:
不久之前,他在縣立津高的校園裡見過穿著相同製服的學生。
視線再度上移,在此閉目休憩的同校生面容清秀,沒耳短發隨著仰倒的腦袋往下垂著,微微彎曲的嘴角更顯得她的面容十分平和。
大概做了個好夢。
不過在這種姿勢下睡著,脖子一定很辛苦。
成瀨心裡想著,半轉過身準備離開。
既然是同校生,如果對方也住在附近,那以後遲早有機會認識。
他最後朝她臉上看了一眼,卻與另一道目光撞個正著。
“……”
短暫對視,長椅上的短發少女又閉上眼睛,坐直身體,接著一下子舒展開來。
“唔——”
伸了個長而舒服的懶腰,放下胳膊,她才再一次睜眼看向他。
“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這種天氣真的很舒服呢。啊,脖子……疼疼疼……”
自來熟的性格嗎?
錯過了離開的最佳時機,而且對方還主動搭話了,成瀨只能暫停腳步,重新面向正扭著脖子的少女。
坐直身體後,他才注意到對方體形修長,要比一般女孩子高上許多,大概得有一米七了;
而她清秀的面容中還帶著幾分英氣,按照過往的經驗,這樣的女孩子,在異性與同性之間都很受歡迎。
“以前好像沒見過你呢,來青柳這邊有什麽事嗎?”對方又開口了,“附近的人我大概都認識。”
這一次,成瀨回答得很快:“沒什麽事,我家就住在這邊。”
“咦?”
“四年前搬走了,昨天才從東京……”
“——春海?”
被叫出名字,成瀨愣了一下,重新打量起對方的臉。
他在這一帶住了十多年,兒時同伴不少,可並不記得有誰是這副面孔。
“不記得了嗎?”
少女笑了笑,隨手將短發撥到耳後,接著站起身來,湊到他面前。
“我是光。想起來了嗎?”
......
“……變化真的很大。”
擠在長椅上,望著身旁的女生,成瀨不知道第幾次說出類似的話。
瀧川光,他兒時關系最好的青梅竹馬之一,如今的模樣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或者說,眼前這位白白淨淨的少女,與過去那個瘦黑的假小子相比,完全就是兩個人。
“這就是成長吧。”
瀧川光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另一隻手揮舞著從站台旁邊拽來的狗尾草,目光在他與野草之間不時遊移。
“至於膚色嘛,在春海去東京之後,也就沒什麽人陪我去野外到處玩了呢,待在家裡的時間比較多;
升上中學,我又加入了學校裡的女子籃球隊,平時也都在室內訓練……慢慢地,皮膚也就變白了。”
說著,她又望了過來,近距離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唯一沒什麽變化的,大概只有她這隨意的性格,以及從來都沒有存在過的距離感了。
從陌生中尋回一絲熟悉,成瀨移開視線,瀧川光卻一直盯著,打量得更加肆意。
“要我說,春海的變化也很大啊。”
“畢竟都已經過去四年了。”
人生起步階段的四分之一時光,兩人千裡相隔,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各自成長,接受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的熏染,她能這麽快想起他,到底還是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小了。
“我更在意的是這個。”瀧川光忽然抬手,將他的頭髮往後撥,讓耳朵完整地露出來,“春海連耳釘都戴上了。”
“我還記得以前春海說過,絕對不可能會做這種傷害自己身體的事情呢。另一隻耳朵上也有嗎?”
成瀨微微偏頭,露出左邊的耳朵,以及耳垂上的黑色耳釘,“成對的。”
“唔……戴多久了?”
“兩年左右吧。”
“總體來說,感覺還不錯。”瀧川光微笑道。
成瀨也笑了一下,“謝謝。”
“那麽,為什麽?”
“想戴就戴了。”
“是嗎。”
瀧川光也沒多問,又看了兩眼,換了個話題:“阿姨也回來了嗎?”
“嗯。她暫時沒有檔期,會在青柳稍微待上一段時間。”
“去年冬天的那部新劇廣受好評呢, 我們全家都看了,那種全新的風格感覺很不錯哦。阿姨年紀越大,也越有魅力了。”
“謝謝。”成瀨露出笑容,“不過最好別在她面前提年齡的事。”
兩人又聊了幾句,話題到底還是落到了離開東京這件事上。
“春海離開得突然,回來得也很突然呢。”瀧川光說道,“在東京那邊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大概是不希望我上高中之後,還得跟著她四處搬家和轉學了吧。”
成瀨回去後還要整理房間,瀧川光也有自己的事情,兩人沒聊太久,約定之後再見面。
“摩托壞了在修,我得坐巴士去接月回來,她在中央車站那邊的學習塾上課。到時候,我們會一起上門拜訪阿姨的。”
“好。”
離開巴士站台,沿著熟悉的道路一路直行,六七分鍾後,成瀨在路口轉了個彎。
又走了一小會兒,路邊出現兩棟相鄰的一戶建,而靠右那棟就是他家的房子。
望了望鄰居家同樣冷清的院子,成瀨腳步不停,拿出鑰匙準備開門。
啪嗒,門卻自己開了。
有人在裡面等候著他。
“歡迎回來,春海……”
門內的少女額上浮著一層細汗,幾縷發絲貼在臉側,稍顯凌亂,但此時她的眼裡只有他。
“還有,好久不見。”
成瀨握著鑰匙,又朝鄰居家望了一眼。
同樣是分別四年,可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好久不見……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