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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之荻花題葉》第9章 梵海驚鴻
  天門暮鼓

  朝陽在陰霾下緩緩透出微溫,昨夜的露珠尚未蒸化。

  今日,有身著猩紅緞紋闊袖海青,背負赤線鎖邊白絹劍囊,頭戴焰輪層鱗垂珠塔冠的覺者遊歷歸來,縱身落足佛國金頂。

  久違的面孔,熟悉的詩號,梵海驚鴻踏上暮鼓,霎時風雲暗湧。

  濛煙微光無礙心眼,久別再見親密依舊,迎上前去的法濤無赦慢慢道:

  “你……回來了。”

  語氣之中雖以感慨為多,但仍有一份清晰可聞的欣喜在其中。

  遲疑停頓非為生疏,僅因如今時機有恙。

  “人間是暫宿,眾生皆過客。”

  重逢第一句,猶原語帶機鋒,一如當初三尊同修印證佛理之情境。

  “無去,無回。”

  但可惜,少了一人終究不得圓滿……心有猜測的金剛尊當即轉移話題:“這段期間,你去了何處?”

  可惜個性篤實忠厚的僧者忘了自己向來不長言辭。

  這點一如既往,而覺者亦然。

  “我不是為了回答你的問題而歸來,而是我的歸來代表我的問題。”

  法濤無赦一愣。

  相攜並進多年,自是明了彼此性格,何況梵海驚鴻本身便是薩埵三尊中質疑心最強者。

  因此金剛尊欣喜於故友未變之同時,卻也深切憂傷其不變:

  “你的出現,代表質疑。”

  “魔氛充斥,天門清聖,蕩然無存。”摩訶尊聲音粗豪,顯聞一身絕不會為外物所動搖的堅毅風骨。

  “你聽說了一步禪空之事?”

  金剛尊借發問導入正題,摯交選在這個時間點回歸理由顯而易見。

  “寧願不聽。”

  梵海驚鴻偏首闔目。

  “天下無佛,天下無魔,佛魔無別,共處天下。”見狀,法濤無赦遂將彼此期許願景和盤托出。

  “他能解一時之危,能解開因果嗎?”這位常對同修所提出的法有所質疑的覺者言辭仍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自業自得,佛法並非萬能,神通不敵業力,何況一介人身。”

  話音落,雙方視線交會一瞬,讀懂摩訶尊態度的金剛尊顯然同樣有著屬於自己的堅持。

  “不是萬能,就不做嗎?難以成事,便不做嗎?無法改變,就不做嗎?”連聲反問刻顯僧者渡世決心。

  “佛有三不渡,無緣者不渡,無信者不渡,無願者不渡。”

  風聲轉急曳動竹枝,似是對當下佛辯的無言應和。

  “此不渡所說的,不是真正的不渡,更非排斥受渡者,而是佛門反求諸己。過去無法可渡,現在渡之。現在無法可渡,未來渡之。”

  旁征博引於早早修得智慧的雙尊而言只是尋常,關鍵仍在印證。

  “你可有想過,不是現在無法,而是方法不對、想法不對、做法不對。”閱歷廣博的梵海驚鴻當即反問一句。

  “用三不對詮釋三不渡嗎?”法濤無赦微微凝眸。

  “真要詮釋,”摩訶尊顯然早有覺悟,“只需一字。”

  “何字?”

  擰眉的金剛尊額間隱見折痕。

  一揮衣袖,梵海驚鴻果決明快道:“斬!”簡潔一字擲地有聲,逆風吹衣袍獵獵作響更顯剛直氣魄。

  聞言歎息一聲的法濤無赦眉心折痕更深:“你變了,當真變了。”

  僧者決定收回一開始的評價。

  當初摩訶尊為了求法另辟蹊徑,於多年前出走,

從此音訊全無,不想再見竟是如此模樣。  在同修看來走向極端的梵海驚鴻對此倒似不以為意:“這是吾的法。”

  金剛尊:“本座看不出,你現在所修的是哪一種法。”

  摩訶尊:“常法!”

  “奪取性命,何以為常?”

  “縱惡,又是什麽法?”

  “這是慈悲法門的意義。”

  “你講慈悲?”

  慈悲二字入耳,宛若想起肩負禁劍之重的梵海驚鴻情緒愈發波動,脫口言辭倍見激烈,聲聲句句皆是無辜眾生。

  “你看過盲信外道,而被火祭的嬰兒嗎?那不是慈悲!你見過逆倫弑親的兒子嗎?那不是慈悲!你見過被剝皮的僧眾,就因為他奉佛的方式不對……那更不是慈悲!”

  竹移影動投落一片陰翳灑在岩架鼓座基石之上。

  微妙的咫尺間距恰恰割開雙尊分立,摩訶尊一步一句宛若擂鼓捶心。

  “一步禪空只是推遲因果,這……不是慈悲!”將菩提尊同樣囊括當中的作結話語意帶扼腕,喟歎執迷眾生。

  “看來那件事情,真的是你做的。”說話間,法濤無赦看向對方面龐,目光不自覺於梵海驚鴻右額紫焰流紋逡巡片刻。

  “我不介意接受質疑。”

  對此,摩訶尊回望目光一片坦然,負背的顛倒夢想恰是最好的證明。

  “你也不該逃避我的質疑。”

  “質疑,從不存在,只有信念無所不存。”剛硬五官一如其主不為輕言動搖,金剛尊道,“慈悲,怎能存於殺戮。”

  “法,千千萬萬,無一定論。”

  “這不是恣意妄為的理由,否則天門又何需防范其他法門。”

  梵海驚鴻語氣一哂:“原來你還記得顧及天門。”

  若否對此存疑,這名求法在外以求自悟的覺者又何必匆匆趕回,終歸心有掛礙難舍而已。

  聽出弦外之音的法濤無赦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回神道:

  “本座不會讓天門為難,同時也相信一步禪空的努力,絕不會白費。”

  “所以,你還是選擇支持他。”

  “而你,不能接受這種支持。”

  “薩埵三尊的責任,你還記得嗎?”摩訶尊問。

  “真想不到,為了求法而另辟蹊徑不惜出走的你,竟說了責任兩字。”

  金剛尊難得訝然,率性語氣宣告彼此追責立場對調。

  “我的離開,並未造成天門動搖。”而一步禪空舍身護魔之舉則不然,這話非為開脫,不過據實言之。

  “紫金缽回歸,金光塔飛升,早就昭示禪宗衣缽爭奪,難以避免。”

  而法濤無赦的回應顯見其對局勢早有評判在心。

  也正因此梵海驚鴻方才氣怒愈甚。

  “那你還縱容一步禪空,做出讓其他宗脈質疑之事。”

  “本座仍有底線。”金剛尊道,“假若魔兵有了激烈的躁動,天門就會收回對他們的庇護,但只要他們還在天門的一日,便是慈悲廣澤,眾生皆能受之。”

  “那……”沉默片刻不再對此多作置喙的摩訶尊想了想,轉而問,“不在天門中的魔,是不是就不受保護?”

  莫名發問的指向簡直不要太過明顯,法濤無赦眼神稍凜。

  “這是你淮備威逼他的方式?”

  “這是我救他的方式!”

  “你的救,”超生與渡生二者顯然天差地別,“不是救。”

  “救,是最終目的,”顛倒夢想劍鳴隱隱,“過程,自由心證。”

  “你欲何為?”

  “天門裡的魔眾,是否可渡,就由眾人耐心驗證,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但天門之外的魔類,絕難縱容!”

  言畢,覺者颯然轉身漸行漸遠,並不理會同修挽留言辭。

  於是眼看摯友背影遠離的僧者惟能駐足原地悵惘發聲:“梵海驚鴻……”

  無奈受限天門責任,留守的金剛尊顯然不能輕離。

  高居佛國遺世多年的尊者顯然對昏昧不明的凡俗缺乏清晰認知,那是離群索居之人難以規避的盲點。

  這點法濤無赦難以免俗。

  一步禪空亦然。

  此時的菩提尊袈裟染血,顫巍身形兀自護住身後趙參,而在僧者面前,是由武斂君領隊的一眾抗魔人馬。

  趙參的性命本就是皇甫霜刃留給修儒的另一份禮物,是故為避免多生波折,術者自然有所準備。

  在被滅的古嶽派背後,受逼殺流亡江湖的支脈弟子有之,因受其庇護慘遭修羅國度強征的人群亦有之,幸賴還珠樓將之統合。

  而對於少年,皇甫霜刃顯然要求更高,勒令其每日練劍兩個時辰,研討醫典五個時辰。

  須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不過術者不得不承認,修儒已經比他想象中做得不能更好了。

  在還珠樓進修的這一年多來,居然跟殺手們毫無隔閡地迅速打成一片,畢竟誰能拒絕一隻純良活潑擅長醫術的小團子呢。

  雖說劍法天資不彰,但誰也沒有因此看輕他,反而都覺得應該好好保護他,纖瘦的身形、瑩白的面容、溫潤的氣質,殺手組織中有了一個這樣特殊的存在,就像是狼群裡混進了一隻小綿羊,雖然樣擁有自保能力,但誰都不忍心逼著綿羊去變成狼。

  話說回頭,面對少年後台前來撐腰之行徑,秉性悲天憫人的一步禪空顯然無有其他選擇,最終一人一掌約定依舊。僅僅三掌過後,不動功體相抗的菩提尊體內舊傷已有爆發跡象。

  “佩服佩服!”

  就在此時,倏聞溫雅男聲響起,修儒當即轉眸看去,灼目法華中,但見墨衫男子撫掌淡笑,這是借傳形術法為少年站台的皇甫霜刃。

  “菩提尊大愛的確令人動容,但你目前亦不過才撐過三輪而已,三輪太少,我們湊個整,一百輪如何。”

  話脫口,一步禪空眉目不動,而不遠處環臂孤身傲立作冷眼旁觀狀的錦煙霞倒是率先按捺不住,睜大雙眸定視乍現術者,正欲開口。

  “噓!”

  側首橫覷一眼掃過二人的皇甫霜刃豎指抵唇示意噤聲。

  “注意聽!”

  一字一頓的輕聲細語散入風中,幻作漫天黃符飄飛,恍惚若簇結白幡路引翻騰,淒美絕倫。

  浩劫開·天地喪·玄清禦陰

  亂兵決開血光隱現,符咒隨行碧青含芒,涼風逼吹卷得幽幢磷火當空亂飄,更增淒怖之意。

  空中遠遠地傳來尖銳刺骨的笑聲,像風兒一絲絲地飄蕩回轉,在遍地殘棺古碑的深夜,聽來格外陰森。

  周遭空間丕變,亂葬景象入眼,察覺不對的菩提尊本能瞑目頌咒,足下驟起佛光,雙手合十,翻掌朝天,方圓一瞬間竟然像是被籠罩在無形佛影當中。

  菩提三悟·來處惹何埃

  帶有濃烈光明意味的金頂佛氣勾勒普渡梵蓮方欲綻放,又有求解男聲驟然透徹光明而來,落入一步禪空耳中。

  “菩提尊可知目犍連尊者用神通救五百釋種的故事?”

  昔時琉璃王欲侵略釋迦族,尊者便以法缽收納五百族民,助其避劫,誰知當尊者再次打開法缽時,竟發現族民全數化為血水。

  以薩埵三尊之閱歷怎有可能不知內中真意。

  “神通——”

  低垂睫羽輕顫,一步禪空艱難開口,複述世尊恆言。

  “不敵業力。”

  眼下激烈詭風已然轉緩,然璀璨金蓮卻是晃動更甚,只因誅心男聲無孔不入遠勝肉體傷創。

  “一寸沙塵百滴血。”

  一抔黃土迷人心眼,渾濁難當的氣息令人呼吸隨之沉重:“菩提尊,你,聽過亡者的哀鳴嗎?”

  刻意提起的稱謂倍見諷刺意味。

  所有的枉死哀怨一點引爆,於耳畔炸響,以一種極端蠻橫的方式灌入一步禪空耳中。

  徘徊的血腥硝煙余味縈鼻不散,金蓮驀然凋零,為異力消磨成漫天金色耀眼之佛光。

  熟稔洗心渡化之法的僧者終究率先放棄這個選項,轉而舍身作舟唯求眾生往向彼岸。

  護身法光散去,耳畔怪聲尖笑愈發清晰,笑聲夾帶風嘯,像是由骷髏中發出的笑聲,是無數死者冤魂前赴後繼撕扯生人魂靈。

  痛苦掙扎絲縷纏縛血肉,侵入心房的當下,菩提尊痛了,痛在耳中,痛在心間,只因眼前,皆是眾生。已算不清受了幾掌,已聽不清多少悲怒,身軀雖已難支,佛心仍是堅決。

  而在幻境更深層,僧者浴血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自白練飛蹤眼前閃過,飄飛血花浸染黃符化作無聲的淒豔冰蛾振翅揚天。

  再見此情此景,閉鎖心扉的魔仍會為佛者那無畏的大慈悲而動容。

  雖說難言情緒壓抑心口滯澀難耐,但錦煙霞唇角翕動間,開口言辭依舊自持:“愚蠢的禿驢。”

  故作冷靜的態度自是瞞不過皇甫霜刃,不知何時來到白練飛蹤身側的術者提議出聲:“也許姑娘可以救他。”

  “閉嘴。”被點破心思的錦煙霞肉眼可見的惱羞成怒起來。

  “哦!”皇甫霜刃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亦不再多言,魚餌已布。

  “……”緘默片刻,白練飛蹤語氣悶悶,“辦法!”不出所料,口嫌體正直的傲蛟女魔果然還是狠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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