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這個人在成化年間目睹了憲宗皇帝對梁芳等愛練功的宦官的寵愛,所以悟出以道友的身份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之後專門開始搞“丹術符水”這類玄之又玄的東西。
直到後來他身死,弘治皇帝還堅信此人家中肯定藏著什麽“奇方秘術”,於是派人去抄家,希望能找到什麽神秘東西。
結果這些玄幻的東西沒找到,找著一帳本。
這帳本更玄幻。
上面記錄著:某送黃米幾百石,某送白米幾千石,通計數百萬石。
皇帝就問:李廣吃多少啊?收了這麽多大米。
下人回答:黃米是黃金,白米是白銀。
皇帝這才明白過來,李廣原來是這樣的人。
也正是因為朱厚照大約有這樣的印象,所以他不會和李廣關系太過親近。
否則就玷汙了他‘聖太子’的名聲。
尤其是李廣下場不好的情況下,他何必還去沾這泡臭狗屎幹什麽?
而且他想看看,皇帝對他不喜李廣的反應。
弘治皇帝原也不會預料到自己的皇兒竟然這樣,但他是個溺愛的父親,重話也不會說,反而是安撫起了太子。
“照兒竟和李公公有些生分。照兒不要害怕,李公公不是壞人。”
朱厚照下意識的抓了抓皇帝的胳膊,往他懷裡擠,對於李廣沒有半分的熱情。
李廣面色尷尬,也毫無辦法,只能陪著的乾笑。
“照兒…照兒聽話,”朱厚照一直扭過頭去不願看李廣,皇帝大概是感受到了太子的不適,心也跟著揪起來了,“李公公,要不今日先這樣,你下去吧。”
李廣心中一沉,
雖然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還是很難接受。
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還是太重了。
他李廣,與皇太子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萬一太子真的被文官爭取了過去,這可怎麽辦是好?
“奴婢,告退。”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因為直覺告訴他一切都不對了,
劉瑾的話不對,太子的態度不對。
李廣面色有異,但弘治皇帝不關心這一節,他的心思還在兒子身上,
“照兒,你這是怎麽了?”
朱厚照此時還不想進言,他只是想試探一下而已。
“兒臣沒事,叫父皇擔憂了。”
“真沒事?可是你剛剛?要不要傳太醫看看?”
“不必了父皇,兒臣只是有些怕生,並未有何不適。倒是父皇,勞累了一天要不兒臣給您捶捶背?”
皇帝一聽這奇怪之語,忍不住樂起來,“唉喲,你還有這樣的心思,朕倒是很意外。不過你有這個力氣嗎?”
朱厚照說道:“現在沒有,以後會有的。兒臣現在每天都吃飽飽的,長好力氣,將來當父皇的大將軍!護佑父皇安全!”
這些話雖然幼稚了一些,
但不知怎麽的,朱厚照也覺得講起來輕松不少,
實際上,那種玩心眼的時候他並不享受。
倒是在父親身前,哪怕需要自己扮演一點,虛假一點,但至少絕不擔心有坑跳,有傷害,所以不論怎麽說都是一種放松。
“哈哈哈。”弘治皇帝也被逗得心情舒暢,“照兒有此心,父皇甚感欣慰。不過照兒記住,以後你不能當大將軍,伱要當皇上!”
“那父皇希望……兒臣成為怎樣的皇上?”
初時皇帝並不覺得如何,
但細想之下這是個發人深省的問題。 因為他自己正在當皇帝,這皇帝當的舒心不舒心,日子過得幸福不幸福,他自己能不知道嗎?
為什麽他對自己的家人這樣的偏愛,那些大臣講的樁樁件件的警示案例,情真意切的勸言,他又不是真的不明白。
這其中,多少還是有點想要護住自己的親人。
因為那些人要的皇帝,根本連家都不需要。甚至思想也不必有,只需要在他們提出意見的時候點頭就可以了。那滋味,又有什麽好受?
以往沒有多想,此刻自己疼愛的孩兒問出這個問題忽然有一點刺痛他的心,
往後,這孩兒也要和自己一樣……
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弘治也是一個好皇帝,他深知皇帝如果亂作為對於國家、社稷和百姓的危害之重,
他自己甘願辛苦,是因為他從小看到自己的父親,看過那個時候朝廷的亂象。但哪怕自己無所謂,可若換到兒子身上,這個好男人,好父親心中又是千萬般的不忍。
朱厚照看到了皇帝眼神之中的一絲幽暗,“父皇……”
皇帝吸了吸鼻子,伸出胳膊把太子摟進了懷裡。
“照兒,生在皇家,這是你的命,你不要怪父皇。”
“父皇言重了,兒臣感激父皇還來不及又怎會怪父皇?是父皇給了我今日的一切。榮華富貴皆是出自父皇。”
太子越是講這樣的話,越是懂事明理,
皇帝的心中就越是酸楚難耐,以至於眼眶都有些泛紅。
“朕,一生命途多舛,也數次遭遇凶險。沒想到,上天竟賜予我這般伶俐聰慧之兒。”
他用拇指、食指捏了捏眼眶中的淚水。
“照兒記住,要好好讀書,習得這世間的道理,以後成為自己能做主的皇帝。”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能做主?”
“是,能做主。若自己不能做主,不僅皇室家人性命有危,祖宗江山亦不穩固,甚至黎民百姓也會遭受荼毒。只有做了主,才能替祖宗替父皇,也替你自己守住這江山。”
這是一個皇帝的肺腑之言了。
也是一個父親的諄諄教導。
或許,也因為有許多事,弘治皇帝自己並不能十分做主、十分滿意吧……
大明的政治生態演變,就是逼迫得皇帝沒有閃轉騰挪的空間。
一切都是聖人之言,一切都是祖宗之法,一切都是僵化的。
譬如於謙守住了北京,往後誰還敢再在危險時刻提南遷?哪怕是皇帝命懸一刻,那也不能逾越這一條。
而類似的條條框框不知還有多少,
這龍椅,叫人坐了都坐不開心。
“父皇,你不要再傷心了。”朱厚照心中亦有幾分感觸,“兒臣一定謹記父皇今日的話,往後當一個能做主的皇帝!”
“好。”
情緒到了這份上,氛圍渲染成了這樣,不跟皇帝提點請求似乎也不合適。
“父皇,”太子離開皇帝的懷抱,正兒八經的給跪了下來,“兒臣有一所求,請父皇應允。”
乾清宮的暖閣裡,稚齡之童雖然手腳皆短,但動作都很標準,小孩兒的臉頰像蛋白一樣吹彈可破。
孩子總是給人一種純潔之感,再想到其孝順聰明,皇帝是越看越喜歡。
“地上涼,照兒快起來。”皇帝身形瘦削,胳膊也沒啥力氣,但拉起孩子還不成問題,他捏了捏兒子的臉,“你與父皇之間不需如此生分,多大的事還需要你跪下求?”
朱厚照心想,你不早說。
“說吧,什麽請求?”
“兒臣,想要讓楊廷和轉任地方父母官。”
“貶出京城?”皇帝沒想到是這麽正經又這麽小的事。
當然了,這對楊廷和是大事,地方官和京官的差距可就大了。
別的不提,地方官見過幾次太子,他見過幾次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