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原是天府之國,去年費愛卿入川時,朕確實有過些期冀。我大明雖疆域萬裡,但如蜀地這樣寶地的地方也不多,可惜先有洪澇,再有旱災。”
提到這一塊,朱厚照也多少有些痛心,“盛唐之時,四川更有揚一益二之稱,可到了我大明,四川一年稅負一年的稅糧不過100萬石左右。”
這個水平,基本上和福建一個數量級,那可是個遍地丘陵和山地的省份。
當時的益州就是蜀地,是天下數一數二繁華的地方。到宋代之時,這裡也是稻田遍野、桑麻遍地,人口更是超過1300多萬。
“費愛卿覺得,究竟如何才能繁榮四川?”
費宏稟報,“宋末元初,四川遭兵燹荼毒,十室九空,人口銳減,當年太祖皇帝也曾移民入川,但時至今日,四川百姓之數也不過三百萬,比之財稅重地尤為稀少。”
明中期,浙江、江西、南直隸都有上千萬的人口。一個天府之國三百萬人,著實有些少了。
朱厚照負著手,他在想或許也和大明的重心都在北邊有關系。整個兩百多年,最大的威脅就是北方的少數民族。
而且移民這種事情,對於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不太可以接受。即便真的心理接受了,四川那麽遠,怎麽過去?
有田的百姓不想去,沒田的百姓估計都走不到那地方。
但四川地區的自然稟賦確屬上佳。
朱厚照心中生出一個念頭,在他的有生之年,必定要改變四川的面貌。
實際上,若無人為乾預,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到明末,不過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生氣,又遇上張獻忠入川,人口再一次銳減。
所以基本上明清兩代,四川都沒喘過來氣。
但即便如此,四川按照‘畝均’的稅賦數據來說,一直高於大明的平均水平,說穿了還是這裡條件好。
人多,有時候是會造成人地矛盾緊張,但是人少也一樣會蕭條。尤其在沒有大機器生產的年代,人不足,就是勞動力不足。
“朝廷得有個上位規劃。”朱厚照心中升起這樣的念頭,“一方面是流民遍地,一方面又是人口不足。地區隔絕、交通不便又使得相互之間難以溝通,若是任其發展,僅靠順其自然,怕是難有成效。”
這個時候離四川比較近的流民在荊襄一代。因為湖廣‘王爺’太多了。
“陛下聖明。不過移民入川所耗甚多,流民的口糧、入川以後還要發給牛種、農具,且墾荒之初,賦稅難以征繳,其中種種算下來,所需靡費便是另一個複套了。”
這一點朱厚照不怕。
複套附帶有河套平原那幾百萬畝的耕地和草原。有土地作為戰爭的‘獲利’,花出去的錢就是有意義的,而且還能改善安全形勢。
四川也是一樣。
其實他在猜測,或許正是因為這項工作耗資巨大,而終明一代就沒有什麽時期財政狀況好過,所以才做不下去。大家搭夥過日子,能過下去就已經不錯了,哪還有余財再去顧其他。
“費愛卿,當年列複套為國策的時候朕就說過,一年不成,咱們就三年,三年不成咱們就五年,真要五年不成,那就十年!事不怕難,就怕人做。這件事也是如此,一下子完成國庫難以承受,那麽就分數年進行。”
朱厚照有了想法,就像找到了目標,“不過這件事要內閣統籌了,哪裡流民多、就去勸導哪裡的百姓。一年三波、一波十萬,五年的時間就有一百多萬人口。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咱們君臣,應該都沒那麽急吧?”
“陛下有這個耐心,臣自然也有這個耐心。讀聖賢書、謀天下事。便是終此一生,隻辦這一件大事,臣也死而無憾!”
“恩,對了,你不是要帶個知縣入京,他人呢?”
費宏心道正好,“回陛下,此人已在宮外等候。”
“那就讓他進來吧。”
顧人儀在二月初入北直隸地界,至二月底時入京師,這一個月分外辛苦,整個人也黑瘦了許多。
朱厚照打眼一看,還以為他已經生病了呢。
“微臣宜賓知縣顧人儀,參見陛下!”
“平身吧。”朱厚照坐回龍椅,袖子一擺,“朕今年接受封疆之官述職,其中部分人並不單獨覲見,而要為朕推薦一二良臣。費愛卿是狀元,在翰林院、東宮都是歷練過的,更參與修過《憲宗實錄,至朕柄國,也以西南之重地相托。一句話,朕即便不信你,也會信他。所以你要實心用事,所為的不僅是報國恩,更是不能辜負的是你這上司的器重。”
皇帝一番話說下來,費宏聽得極為受用。顧人儀也覺得心中有一股熱忱,兩個人、四雙眼睛,都在看他,再想想自己心中的信念和讀書學得的道理,其心志變得更為堅定。
“臣謹遵聖訓。臣鬥膽,請獨對!”
費宏眼瞼斂著,看著沒什麽動靜,但其實這個主意是他出的。
朱厚照則略有意外,他想從費宏的臉上找到答桉也沒有成功。
不過想到奏疏裡提到的這個顧人儀的為人,以及此時的氛圍……
他還是吩咐了,“劉瑾,吩咐外面的人離乾清宮百步之遠,期間來人一律不得靠近。喔,你和靳貴留下。顧人儀,這兩位俱是朕的心腹,你有什麽話便說什麽,總歸就這幾人聽到,若是走漏了風聲,也好查。”
劉瑾嘴角笑得有些輕微發抖,皇帝說話還真是犀利。與此同時看著這個小小的知縣也有些怨氣,萬一你們自己不慎走漏了消息,那咱家不是跟著倒霉?
不過這也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一個字都不敢吐露。
過了一會兒,環境合適了。
顧人儀便從袖口之中拿出一道奏疏,舉國頭頂,“臣今日所奏,乃為皇莊、官莊!”
朱厚照皺起眉,“顧人儀,你要想好。你是四川一知縣。”
“臣是四川的知縣,但也是陛下的臣子。既為陛下之臣,大明有弊而臣若聞而不奏,是為不忠!當誅也!”
朱厚照的心中略有震撼,這個家夥,還真是個剛正的性子。雖然身形瘦削,但似乎有一股子力量。
他看了一眼劉瑾,這家夥則去把奏疏拿了過來。
之後,顧人儀繼續開始說:“臣於月余前隨隊入北直隸,百裡饑民是親眼所見,然朝廷推行民牧已有數年,緣何民生依舊如此之艱?臣親至鄉裡才知其害在於莊田。憲宗末年,戶部尚書李敏曾奏:今畿輔皇莊,為地一萬二千八百余頃,勳戚、中官莊為地三萬三千一百於頃。京畿之田三成被侵佔。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的今日,其勢豈會不愈烈耶?”
“且,皇莊官莊不僅規模浩大,馭民亦可稱酷烈。耕種皇莊者是為佃農,一為佃農,世代不得脫籍,臣又查莊田之稅銀畝八分,三倍於民田。蓋因耕種莊田,既要繳納國課,又要繳納莊課。一田兩稅,已不堪命。”
“更有莊田之官校,召集群小。或稱莊頭,或為伴當。他們佔田地、斂財物、汙婦女,稍有反抗者,輒被誣奏!官校執縛,舉家驚惶!”
“往日所言,民牧苦民甚多,然臣觀之,遠不如莊田也。天下為民厲者,亦莫如皇莊及勳戚、中官莊田為甚!陛下乃為天子,天子以天下為家,安用皇莊為?”
說完上述的話,顧人儀脫下官帽放在身前,以頭觸底,聲淚巨下:“臣乾冒天威,殞命以對,伏惟陛下深留聖意,無失今日之機、無忘改元之志,則生民幸甚、宗社幸甚!
”
他這段話,說到半道兒的時候,劉瑾就已經開始流汗。靳貴記錄的手都忍不住在用力。
天下是有諍臣的!
說完後,整個乾清宮寂然無聲。
顧人儀低頭,劉瑾、靳貴低頭,就是費宏也低頭。
他們不敢去想皇帝會是什麽反應。
皇莊,這是直指天家之錯,朝廷之錯!
實際上朱厚照正在仔細的看著奏疏,顧人儀說的簡單概括,細節還是在紙上。
半個多月前,他召見順天巡撫,當時得知的情況和現在可完全不同。他不敢確定官府是不是有橫征暴斂,因為民牧確實會釋放一部分社會矛盾。但他也知道,顧人儀說的話一點兒也不假。
老百姓被逼得造反,怎麽也不會是因為一個單獨的理由。
莊田……
這是京畿地區壓在百姓頭上的第二座大山。
但這件事涉及土地兼並,而且勳戚、中官、當地的地方官都有涉及。
用現代話語表述,這是剝削階級整個壓在老百姓頭上。而最上面,就是他這個皇帝!
所以也才有獨對這一請求吧……
朱厚照看了一眼費宏,這應當是他的功勞。
啪嗒。
皇帝放下奏疏,隨後腳步聲響起,他一步一步的走到殿門口,眼睛望著遠方。
“這件事,不準出這座宮殿。否則,莫要怪朕不念舊情!”
費宏、劉瑾、靳貴嘩一下全部跪下,“臣奴婢遵命!”
隨後皇帝轉過身,倏然笑了出聲,“費愛卿,你這個人舉薦的有些意思。今日就到此處,先帶回去吧。”
“陛下!”顧人儀轉個方向跪過來,
他沒得到想要的答桉,當然不會滿意。
但朱厚照打斷了他,認真的說:“你的話,朕都記下了。聽朕的話,先回去。”
顧人儀還要再說,費宏上前拉住了他,“你要抗旨?!”
這種時候不能笨,以這樣的奏疏,皇帝不要你的命,還讓你回去,本身就有答桉了!
“臣、臣告退。”
“恩。”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朱厚照久久不語。他心裡頭已經有打算了。不過這件事牽涉甚廣,必得籌謀一番。
“後面還有誰嗎?”
靳貴答道:“啟稟陛下,先前威寧伯也遞了條子。”
“來得正好。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