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設立皇莊這個事情,一般公認的是從明憲宗開始的,他當時有一道旨意,即“以順義縣安樂裡板橋村太監曹吉祥抄沒地一處,揆為宮中莊田”。
離朱厚照其實也不遠。就是他的爺爺嘛。
但是這個口子一開,蔓延的勢頭非常的迅速。到了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京畿之地,皇莊有一萬兩千八百頃,各級官僚、勳臣、太監有莊田三萬三千一百頃。
加起來就是四萬五千九百頃。
畝百為頃。
也就是說,這是四百五十九萬畝良田。
必須是良田,官家不佔不好的地。
《明史·商輅傳也清清楚楚記著一件事,就是當時的仁壽太后莊戶與民爭田,成化皇帝的處置辦法是:帝欲徙民塞外。
所以從成化末年開始,許多臣子都曾上疏皇帝,乞求取締皇莊。
許多仇恨大明文官的人總是很簡單的解讀為這是大臣再一次限制皇帝的明證。因為文官本身也不乾淨。所以自然會有一種,‘叫皇帝退田,你們自己怎麽不退’的感覺。
實際上,從老百姓的角度來看,這群人沒什麽皇帝和大臣的區別,都是佔田的人。
大哥和二哥之間還要分出個誰對誰錯嗎?
更加可恨的是,因為朝堂的爭鬥很嚴重,所以不停的有人興起、有人落馬,但是犯了罪的罪官所佔的田,是不會退的。
《明史·李敏傳記載:憲宗末,中官、佞幸多賜莊田。既得罪,率辭而歸之官,罪重者奪之,然不以賦民。
所以實際上皇莊和官莊根本就是一體的。皇帝可以將自己的皇莊賜給‘佞幸之臣’,也可以將罪臣的莊田奪回,如果高興,轉而再賜給王爺、公主一樣可以。
所以皇帝佔的田是正義?官員佔得田就是非正義?
沒有這回事,這就是一種皇帝帶頭的土地兼並。
朱厚照登基以後,辦過浙江的桉子,他在浙江也設置了皇莊,不過那裡的皇莊定下的稅率很低。這與北直隸地區大面積的莊田大不一樣。
顧人儀畢竟是進士,情緒又激昂,寫出來的奏疏觸目驚心、仿佛有一幅畫落在眼前。
李東陽只看了幾眼,便臉色巨變,他是很懂這其中的事情的。
歷史上,曾有過一段這樣的記載,就是劉瑾要去丈量田畝、清查軍屯,很多人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因為劉瑾是閹黨嘛。
結果李東陽就說,這件事不要反對,就讓劉瑾去辦。
自掘墳墓的事情幹嘛要阻止?
可見,這時候的大臣其實也很明白什麽是較為容易的事,什麽是要掉腦袋的事。
或許……這也是連續不斷有人上疏讓皇帝退還皇莊的原因之一,反正也不得罪其他人……還能賺一波名聲。
“陛下!”
英國公張懋看完後立馬說道:“微臣所得之田,一為祖上所留、一為市價買賣,臣並無侵佔民田之舉!”
朱厚照先沒說話,他等所有人都看完。
皇帝的意思到此處已經較為明顯了。
“今天下民食且不足,以陛下之仁,尚何望征戰以費國用?!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李閣老,這話是你前幾日對朕所說,朕並未忘記。你現在可明白了,為何朕說戰事不是根源。百姓無田,就是不打仗,也活不下去!”
說到最後,朱厚照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本以為這件事會掀起什麽波瀾,
結果朱厚照說完之後,整個乾清宮陷入了一種靜謐之中。
這讓朱厚照童孔微顫了下,這個時候……就都不說話了?
這讓他的心瞬間狠下了許多。
其實,又能有什麽大事,他有上直親衛,十幾萬大軍,為了自身安全,還搞了個神武衛。
而且北直隸的大部分莊田也不是軍屯,不會造成軍隊的嘩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可是閣老剛剛說過的話,忘了?!”
李東陽沒有辦法,“臣,自然沒有忘記!”
“那就回話!這些百姓怎麽辦?!”
“若是可以,臣自然也希望百姓都能有可種之田,不過民間田畝買賣異常複雜,哪些是侵佔,哪些是買賣,本身要分清也殊為不易。然,為了百姓,此事不得不做,但老臣以為當需從長計議。”
“啟奏陛下。”禮部尚書林瀚進奏,“正如李閣老所言,田畝買賣複雜。但民以食為天,此事又是殊為緊急之事,一日一時也拖不得。因此,臣以為,可先將皇莊之田退還於民,以解燃眉之急。”
“臣附議。先易後難,本也是陛下所倡務實之內涵。且陛下為天子,富有四海,今國庫、內帑存銀尚余數百萬,何需皇莊之田?”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被湖弄的君主,也不會認輸。
說話之間,聲音也陡然提高些,“既然買賣和侵佔難以一一分清楚,那從長計議,要怎麽計?”
李東陽說:“便只能清查大戶之田契,調查每一筆買賣市價幾何、如何成交。”
“如果有問題呢?”
“自然是由官府責令退還。”
“哪個官府?是內閣還是順天、保定的巡撫衙門?責令退還,怎麽責令,如果不退還怎麽辦?”朱厚照連續不斷的追問,語氣之中逼人甚緊。
好在李東陽也是老官僚了,他回到:“天下官府是為一家,便是朝廷,陛下。若責令仍不退還,則強征其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想也沒有敢於違抗陛下聖旨的!”
“好。李閣老想得也算清楚,既然如此,朕會下旨到內閣,讓內閣來督辦此事。且不要從長計議了,明明都想清楚了,有什麽好從長計議的?”
李東陽、謝遷一時愕然,陛下啊……陛下……
“李閣老、謝閣老,這旨意,你們遵是不遵?”
朱厚照說的是下旨到內閣,
所以,這是命令。
李東陽其實不是不想遵旨, 而是覺得這件事太難,做得不好還容易引起混亂。
搭!
搭搭!
乾清宮的安靜被一陣急促的跑步聲打破,是靳貴,他提著官袍小跑,到了宮殿之內便跪下大聲稟奏,“陛下!順天府固安縣有民亂!有兩千余反民奪兵器而攻縣衙!此為威寧伯與固安知縣所上之奏疏,呈陛下禦覽。”
什麽?!
眾人皆大驚!
怎麽會有民亂?
鐺!
朱厚照拳頭敲了一下禦桉,“李閣老、謝閣老,朕再問你們一句,這旨意,你們遵還是不遵?!”
“陛下,民亂在即,此時或應當……”李東陽心頭稍慌,但他抬頭時看了一眼皇帝的眼神,心中一個咯噔,話也戛然而止,只能叩頭說:“老臣,遵旨!”
“奏疏拿來。”朱厚照伸手,並瞥了一眼邊上的勳臣之首,“英國公。”
老人家身體一抖,“老臣在。”
“世人都知道,勳貴之家與天子同享榮華富貴。用俗氣的話說,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民亂之始,說明百姓已不堪重負。現在老百姓這灘水要翻了我這朱家小子所乘之船了。你可知道?……朕看了那道奏疏,馬上考慮的是怎麽穩住這艘船,你呢,你看到了你在想什麽?”
皇帝語氣幽幽,但分外嚇人。
“……回去記得把你的田契都收好,你說的不錯,那是你的,不是朕的。”
英國公大駭,什麽叫那是你的,不是朕的。平日裡說話是可以這樣講講,但真要論起來,在皇權的話語環境裡,哪有你的我的,都是皇帝的。你連命都是皇帝的,更何況是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