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十二郎是擠進去的,他在長身體,不過還未成年,總體上還是小這些軍學院的學生一號。
小的時候他是孤兒,在邊疆長大,見了太多不大不小的戰鬥,後來只有出身軍學院的喻自在教了他一點兒東西。
他至今還記得在千牛堡的戰鬥。
在那之前,他從沒見過喻自在那樣的人,那樣給他感覺見過很多世面、懂得很多知識,可以十分相信和依賴的人。
其實來到軍學院之後,韓十二郎漸漸明白了。
喻自在沒多麽特別,他就是運用了一些在學院裡所學到的軍事技巧和對韃靼人的了解。
但那個時候他什麽都不知道,就像……就像一個小男孩兒崇拜著自己的父親,直到後來長大了,看到父親也滿身傷痕才明白,
那個人不是超級勇士。
沒有人是。
不過,這從不代表輕視。
相反,他至今都想念喻自在,想念那個最後力竭,還要和敵人同歸於盡的男人。
如果他沒有死在千牛堡,
那就好了。
人群之前的馬榮意氣風發,他很會說話,
他形容的戰場流失漫天、慘叫不絕,就像那一天;
他形容的戰場萬馬齊奔、屍橫遍野,就像那一天……
他就像喻自在一樣,在講述韃靼人的戰鬥習慣……
授課的最後,馬榮讓人們提問。
他看到一個年紀還不大的人,比他還小,
“馬將軍,學生想問一個問題。”
“好,你說。”
馬榮想著,不論是有關於戰場的任何問題,他應該都有信心回答。
但是韓十二郎問的不是。
“馬將軍,學生想問的是,我們打贏了,但對那些已經戰死的人來說,勝利又意味著什麽?”
這個問題讓站在上面的尤址都有些驚了,這不是搗亂嗎?
還好馬榮眼疾手快,“尤公公!”
人多,他只能很微微的搖頭,“這個問題,我來回答。”
隨後轉身,“請問,小兄弟貴姓?”
“姓韓,名十二郎。”
“很特別的名字。”
“我的義父給我起的。”
馬榮利用這兩句話的時間,很認真的思索了這個問題,“各位,為了回答好這個問題,我想講一個人的故事。他是我們軍中年紀最大的一名軍人。”
“他的名字,叫陳久,年四十六歲,原本大明騎兵四衛,沒有一衛願意要他,但他是立功之人,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加入。沒辦法,後來輾轉到了我的手下。我問他,你那麽大的年紀,為什麽還要當兵,萬一戰死了,家中老母、膝下兒女,該怎麽辦?他說,我沒有老母,也沒有兒女,自己就是混口飯吃。”
“這次在攻打韃靼人的時候,他……死了,臨死之前,他跟身邊的人說,他後悔沒有更早當兵。在撫恤的時候我們知道,陳久原來有一對兒子,但是死在了韃靼人的鐵蹄之下。”
馬榮望著韓十二郎,說:“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死去的人不會說話,他們沒有告訴我,活人的勝利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麽。但是也許,我們能活得好,就是他們死去的意義。明人守明土,唯此而已,無需理由。”
這裡很安靜,
但是韓十二郎的心裡很吵鬧。
在這一刻,他忽然醒悟,其實喻自在的死換來了他的生。
但這個念頭讓他難受,
他並不想用喻自在的命作為自己活得好的代價。
九月的京師又下雨了,
過來給犧牲的將士們在書院的戰士碑上刻名字的三個工匠拎著工具躲進了廊簷,韓十二郎就在廊亭裡讀書,
他看到了之後走過來,問這些工匠:“這個刻字的本事能不能教給我?”
工匠們看他身著軍學院學生服,不敢怠慢,但也只能客氣的拒絕,“小公子,小的們這就是些微末伎倆,也不是不能學,但是學來總歸無用。”
“有用的。將來,我給自己刻。”
後來軍學院有一個先生路過,看到韓十二郎趴在那兒和一群工匠在一起,本想過去說些什麽,只不過走到半道兒又停了,下雨天練不了武,而軍學院裡關於讀書的要求,韓十二郎次次都是第一等,算了。
……
……
天氣漸涼,至十月時。
丙寅科的科舉正式開始。
多少年來,朝廷第一次在秋天進行科舉,好些人還真是不習慣。
這一科的策問之題,由皇帝親自擬選,
其意是說:朕惟古今帝王之致治,其端固多,而其大似只有道、法而已。夫帝之聖莫過於堯舜,王之聖莫過於禹湯文武。致治之盛,萬世如見其道為法之跡,具載諸經,何治效之終不能若古乎?
且中原之主,如秦漢之強、隋唐之盛,後世數百年而未見,是有道、有法未守乎?而宋雖弱,歲入之極難達,是大明之道法亦未嘗有外焉?
朕自踐祚以來,夙夜兢兢,圖光先烈,然治效未臻其極,子諸生明經積學,必有定見。其直述以對,母泛浮詞而不切實用。朕將采而行之。
張璁先前的題目都已答完,但是看著最後的這道測論題卻陷入了深思。
他考了幾次了,早已領略了天下有才之士的那種驚天的、風華絕代的才氣,不管是怎樣的題目,一定有人能夠寫出一篇極漂亮的八股。
可他做不到。
不過據說今次加科,是天子授意。
從弘治到正德, 皇帝的風格已然大不相同。
今上不僅新奇之法不斷,而且對朝政之介入遠超前代君王,朝中大小諸事,若無今上點頭,誰也不能瞎做,若有今上點頭,誰也不能不做!
包括科舉。
所以策論之題,最為重要的乃是皇上的心意。
而再看題目本身,皇帝問的是,自古以來,堯舜、禹湯這些聖君所能實現的大治,為什麽後世之人做不到,是不是漏掉了什麽?秦漢強、隋唐盛,即便是宋朝歲入也遠遠領先,是不是大明也漏掉了什麽?
平日裡沒什麽,但放在大背景下這意思很明顯,皇帝要問的,就是天下大治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想到這裡,張璁大概知道如何下筆了。
科舉一路,千辛萬苦,每熬一次,就跟熬命一樣,他不想再熬了,不管什麽幸臣不幸臣,得到皇帝的賞識才是最為重要的。
簡單做了草稿,他便開始落筆:
臣對:臣聞帝王之治有天下之大體,有治天下之大用……
十月裡,朝廷最為忙碌的就是這場會試,朝中大臣最忙的就是給這些各地而來的舉子閱卷,
皇帝不會每張卷子都閱,不過他會平衡一下考官,有比較傳統的林尚書,也有較為靈活的顧侍郎,還有兩邊和稀泥的謝閣老,
至少不會選出風格一樣的答卷。
而皇帝本人則有另外一樣大事。
住在宮裡的五十個人,不能夠叫人家一直住下去,
必須要欽定了,因為大婚也不能夠再拖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永壽宮來了信兒,
“皇上,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