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以為具體設立多少兌支鹽場是否需要視鹽場拍賣的情況而定?”韓文的白胡子一抖一抖,他打得主意也很簡單。
如果拍賣進行的順利,朝廷收到了足夠的鹽課,不僅補足往年兩淮鹽課歲入,而且還略有增加。那麽如何兌支,都無所謂。
可要是拍賣進行的不順利,其他鹽場又拿去兌支,那今年的兩淮鹽課收入豈不是成了鏡中花水中月?而兩淮又是天下鹽業之首,別的地兒少了能從兩淮補補,兩淮自己少了哪一塊能補得上?
到那個時候,戶部一下子少了幾十萬兩的正課歲入,可要花的地方一點不少,皇帝、朝臣問他這個戶部尚書要錢,他難道能變出來銀子?
並且幾十萬兩銀子對於戶部來說也很多了,本身每一筆銀子也都有去處。
朱厚照理解他的想法,作為戶部尚書希望穩一點,這也沒有問題。
不過穩是穩了,卻魄力不足,
就有點要還錢、又怕還了錢自己就沒錢的猶豫。這種事情做出來就讓人覺得黏黏湖湖的。
所以朱厚照一時沒有馬上答應,而是先緩了緩,“大司徒所慮周詳。還有嗎?”
官小聲弱的陳季立低頭站在人群中,他本來想說點什麽,但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顧左微微側身望過去,原本他視線掃到陳季立要抬手,結果只看到一個胳膊抬了又很快放下、隨後默不作聲、又有些無比弱小的青年。
陳季立的確是有話想要說,但是他不敢。先前兌支鹽場的事情,他敢,因為那不觸碰到在座的什麽人,可戶部尚書韓文提的意見,他哪裡敢反駁?
少府要設為第七部的事情,都是很重大的機構調整。皇帝以及一些位高權重的大臣是知道的。可他一個少府郎中,基本是一點兒風聲都沒聽說。
所以少府還在戶部之下,戶部尚書也還是他的上官。
陳季立的余光透過縫隙看到了皇帝,他身穿紅色的十二章團龍袞服,腰系白色玉帶,以往各種印象都讓他覺得當今聖上是威嚴十足的皇帝,
國家大事在這裡來不得半點兒戲。
萬一說的不對,那可是大事故了。
而沒有人提出新的想法之後,韓文的意見總體上又是求穩為主,很明顯的錯誤挑不出,因此哪怕是李東陽、謝遷也都沒有反對,
但一片片的‘臣附議’之聲並沒有消除朱厚照直覺性的疑慮,他摸了摸鼻子後,說:“此事先議到此處吧。暫歇一會兒,本來也是急不來的事。”
小事情他就算了,反正大方向不錯,差不多就可以了。但涉及到鹽,還真是不一樣。
臣子們雖然有些奇怪,不過既然皇帝說了,那照做也沒什麽。
以往朱厚照也這麽處置過。畢竟有時候事情多,總不能連續不斷,不要說這些老頭子受不了,他自己也會覺得疲乏。
眼看外面日頭升高,朱厚照乾脆說:“先用個膳,用完午膳咱們繼續。”
“臣等遵旨。”
於是各自告退,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吃飯。
這一頓皇帝並沒有招待他們。
其實面君、見君是很累的一件事,看著沒幹什麽體力活,但人一緊張,時間久了還是會累。既然要讓人家休息,那他這個皇帝就不在這裡影響別人了。跟領導吃飯是什麽體驗,他是有過切身體會的。
出乾清宮的路上,
顧左將陳季立叫到身邊。
“得時陳季立字,你是否有什麽話難以啟齒?”
陳季立實在太過年輕,他二十歲中進士,到地方做過兩年推官,後來經人推薦進的少府,進到少府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
經歷的蒼白讓他很難有底氣在這樣的場合說話。“少司徒……”他側過身,躬身作揖,“有些話,下官確實不敢說。”
顧左故意慢了兩步,和人群拉開距離,隨後才回:“你到少府裡也有些時日了,知道現如今陛下對少府看重,那你以為憑得是什麽?就事論事而已。”
陳季立略顯糾結,然後吐出一句,“下官是以為……若是照大司徒的法子去做。拍賣……反而做不起來!”
顧左也轉身,眯眼認真看著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下官知道。大司徒打的主意,是要一手穩妥。這本身並沒有錯,不過拍賣必定會因此受累!”
“跟我走。出了宮,你再細說。”
“是!”
……
……
皇帝自己給自己要了三個菜,涼拌豆腐、小母雞湯以及一條紅燒的鯉魚。
不過菜擺上,他卻手拿著快子在發呆。
秋雲見到以後,便來到他的身後,熟練的替他按揉肩膀,“談大夫說,四季有時,每餐要準,陛下日日辛苦是為天下百姓不錯,她也不好講。但至少每頓膳食不可漏、不可急、不可亂。陛下,再大再難的事也要以龍體為先。”
聽到談大夫朱厚照就覺得頭皮一緊,
前幾天忽然要進宮,還正兒八經的遞了條子,搞得他還以為又得喝那種難聞又惡心的中藥,還好身體恢復得好,基本沒什麽問題。
算是虛驚一場。
上次他重病一場,把個張太后嚇得不輕,所以談大夫現在‘地位’高了,如果她進宮為皇帝診治卻被拒絕,說不得張太后就得出來嘮叨。
“倒也不是什麽難事,只不過朕隱約想到一絲,卻又不得其要領,害怕一會兒更加想不起來了。”
秋雲就在身後,她的纖指輕離輕觸,在脖頸出搓揉的時候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和嫩滑。
“陛下想不出來,怕是因為餓著肚子,等到吃了東西,有了氣力,那必定文思湧泉。”
“是文思泉湧。”朱厚照無奈的糾正她,“朕看你是想湧泉了。”
“是是是,陛下說什麽就是什麽。是奴婢想湧泉了。”
秋雲這樣嬌笑,搞得朱厚照心思有些不正,最主要他自己說出口忽然意識到湧泉好像有些不對……
……
……
顧左與陳季立的飯食也不豐富,不過一盤青菜蘿卜和清炒肉絲。
“……人人都說民間鹽商守支之苦,然而究竟多苦怕是沒有哪位大學士或是尚書真的體驗過。可下官是有感受的。下官家中就有一份還未兌支的鹽引!”
顧左有些震驚,他還真怕陳季立當場掏出來。你支不了鹽,就給朝廷出這個主意,不是利益相關麽?
好在陳季立只是動嘴,沒有動手,“下官的祖父也曾是個水商,幾經輾轉得到過100引兩淮鹽,但朝中無人、這份鹽引無鹽可支,去運司詢問,卻說要等到三十年後!”
陳季立大約是想到以往的一些傷心事,略有哀痛的說:“也是因此,下官祖父無法還債,原本家中還算有些薄財,後來祖父與家父不得不替人當佃戶。有些殺頭的話,下官不敢說,但朝廷若不展現兌支的決心,哪個商人會來拍賣?”
顧左是多聰明的人,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這就是陳季立先前在乾清宮裡說要設立兌支鹽場的原因。
朝廷上下在設計制度的時候想得都是千好萬好,可涉及到錢、那就是生意了,然而朝廷做生意根本就不守信用!
交了銀子換到的鹽引,卻支不到鹽,
落在紙上叫守支嚴重,
落在商人頭上,人家他媽的恨死你!
以往的帳你不想著清,響指一打說,啊,我又有新主意了,我們根據新的規則來玩吧。搞來搞去不就是多要一系錢嗎?
誰知道這裡面是不是又有坑?!
這種被毀約的痛苦,高高在上的朝臣又怎麽會懂!
“……其實下官還有更大膽的想法。”陳季立緊握著拳頭,說得漸漸激動起來,“朝廷即便要行鹽場拍賣,也不能以這樣的名頭!”
“那以什麽名頭?”
“清理舊引,解決守支!”
顧左略有沉思,“你的意思是,朝廷要向天下鹽商表明想要解決守支的問題的決心,但同時為了顧得上鹽課的收入,於是出此下策,把部分鹽場的經營權整體拍賣。”
“是的!”
顧左站了起來,手背在後面轉了好幾圈,
“那你剛剛在乾清宮應當說呀。”
陳季立憋了,“大司徒那麽講,下官如何敢講大司徒的主意會致拍賣之法無法奏效?”
“那麽一會兒回到乾清宮你敢說嗎?”
陳季立抬起頭,他那張臉連胡子都還不多,臉上的肉一晃一晃,所擺出的可憐表情讓顧左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當初本官在戶部一路做到侍郎銜, 也是憑著這點。大司徒從未計較過,不僅不計較,還力主提拔了我,才有我的今日。戶部是陛下關心之所,來不得半點虛假。畢竟拿得出銀子才是真。你有真才實學,幹什麽不敢講?”
“少司徒……”陳季立聲音軟了下去,“這些想法,私下裡說說我敢。可當著陛下的面……世上的事從來也說不準,下官也不敢確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是正確的。此事又關乎幾十萬兩銀子,關乎國庫……萬一有什麽差錯。”
顧左也是急,他是不想搶了人家的功勞,所以盡量的還是陳季立自己去說。
也不能夠他來說,然後再提醒一下是陳季立所想。那不是更顯得這家夥話都不敢講嘛。
“那兌支鹽場的話,你怎麽敢講?”
“那是與人商議過的,下官有些把握。反駁大司徒的話,下官沒把握……”
“你還真是實誠!”
陳季立被一吼更加的害怕了,“陛下聰明絕頂,君威甚重,沒把握的事萬一陛下問到什麽,我……我答不出呢?”
“答不出你就說不知道。陛下又非洪水猛獸。”
“可是……”
顧左本不是急性子,但這家夥黏黏湖湖、嘰嘰歪歪的,搞得他都要沒耐心了。
“少司徒……要不還是您和陛下去稟報吧?”
顧左乾脆和他把話說明,“那若是陛下隻賞我,不賞你呢?”
“喔,這個無妨,只要事情做得對就好。”陳季立的神情忽然放松了下來。
這個家夥!
真不知說他是沒心眼還是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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