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上,有一種東西叫氣勢。
它看不到抓不著,捉摸不透,卻又確實存在。
就像朱元章,許多人見著時就已經害怕了,喔,或者也不叫氣勢,叫威嚴。
總之就是讓人不敢冒犯。
左順門裡,一人一椅一太監,朱厚照就敢這樣面對他們,就這份氣勢、這份沉著便叫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心裡發緊。
朱厚照抓得關節確實巧妙,他們這些人就是因為大規模的調動重臣而憤慨,它就可以解釋為對聖旨的不滿意,盡管最深層的原因是覺得太子在動手拆解他們的力量,現在不乾就再也來不及了。
程敏政依然記得當初在文華殿講讀時,皇太子給他扣的帽子。他們這些人,不怕死、不怕丟官,唯獨愛惜的是自身的名節,可太子就愛揪著這點。
三番兩次,兩次三番,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一心為國,哪怕今日身死也要仗義直言!
“殿下!”他猛然起身,竟一腳踏進了左順門,“古語有言,人君之學與不學,系天下之治亂,太子之學與不學,系後日之治亂!儲君之重,其重可知也!然太子殿下,治學而輕忽,治臣而重焉,如此本末倒置,豈為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程敏政,你大膽!”劉瑾都覺得驚訝,竟然有臣子當滿對太子說出如此狂悖之言。
“你一個閹人,何敢指摘於本官!”
朱厚照歎聲氣,大概是程敏政在京裡被他壓製的厲害,還在名譽上被他算計過,這次是要打個翻身仗了。
“殿下!”程敏政還算維持著人臣之禮,“今日臣等乃是求陛下一見,微臣也想請問一句,陛下現在何處?”
“父皇就在宮裡。”
“那殿下在這裡坐著,是要阻止眾臣見駕嗎?”
朱厚照臉色一變,這話就是要說他這個太子謀反了。
“程敏政,有誰阻止你了?本宮倒要問問,可有聖旨傳召你們當中的哪一位臣子?!若有,本宮自會放行,若沒有,你們就不叫見駕,叫闖宮!你剛剛說本宮治臣頗重,你程敏政也是飽讀詩書的大學士,你來說,本宮要懲治闖宮之臣,這有何不妥?!”
程敏政嗚哇一聲大叫,哭嚎道:“陛下啊!陛下!陛下一代仁孝之君,臣程敏政等百余朝臣今日竟欲見駕而不得,此為國之不幸,國之不幸啊!”
朱厚照明白了,看來他們今天就是不想和他這個太子多說,吵著嚷著就是要見弘治皇帝。這也算是吸取教訓了。
“劉瑾,”
“奴婢在。”
“你去幹清宮,將此間事原封不動的稟告父皇。請父皇聖旨。另外叫幾人過來,”
劉瑾自然領命而去。
朱厚照則又對眾臣說:“這樣你們可滿意了?!”
“臣等謝過太子殿下。”馬文升和吳寬也不說其他了,似乎心裡頭也都舒服不少。
不多時,劉瑾叫的宦官也到了,他們全都跪在朱厚照的身後。
只見太子輕輕指了指程敏政,“抓起來。”
“是。”
“殿下!”眾臣一時間驚呼,吳寬馬上道:“殿下!程敏政一時君子,忠心為國,殿下何以輕言罪罰?”
朱厚照平澹道:“程敏政言狀失態,哪一點有君子之禮?他口中哭嚎,說百余朝臣欲見聖上而不得,這是藐視本宮,汙蔑本宮,本宮幾時阻止過你們面見父皇了?程敏政,你自己來說,為何忽然叫喊,說欲見聖上而不得?”
程敏政隻覺得喉嚨發乾,剛剛那種情況下,他們這些人想進而進不得,不就是太子說了一句,他們沒有皇帝的聖旨?
但你不能說太子就是阻止你們進去的,
一來你們確實沒聖旨,二來太子也沒說過你們今日就是不準進去。當然了,也怪他坐在這裡,大家不敢輕易越過去。那沒辦法,人家敢坐在這裡。
往這兒一座,你們就是再叫再喊,但是不敢動。
想及此處,程敏政覺得他和太子辯論這些是贏不了了,乾脆破罐子破摔,“殿下欲治臣之罪!臣無話可說!可臣忠君之心,天日可鑒!”
“你們都聽到了,”朱厚照面向吳寬,“吳先生,你也聽到了。程敏政先前冒犯本宮的話都敢講,現在本宮讓他自辯,他卻無話可說。無話可說……可不是本宮不讓他說。”
程敏政心頭吐血!他娘的,怎麽說什麽都有後手!
這叫有禮有節。
這幫人就是不服強權,現在朱厚照是有道理的使用強權,把所有的嘴都給堵上!
“帶下去!交刑部,議其汙蔑東宮謀反之罪!”
馬文升和吳寬心一抖,這他娘的罪可就重了。
“殿下!”大司馬德高望重,這時候也不得不說話了,“程侍郎何時汙蔑過殿下謀反?”
“大司馬是欺負本宮書讀得不夠嗎?自古權臣皆會阻撓君臣相見,他程敏政剛剛憤而起身,質問本宮要阻止眾臣見駕的話,言猶在耳,大司馬和眾位大臣不會都忘了吧?”
說完這話,朱厚照眼神嚴厲,偏望著邊上的宦官,“還愣著幹什麽?!帶下去!”
“是!”這幾人從未見過這個場景,再被太子一呵斥,講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於是趕緊把程敏政給拖走,
這家夥沿路還在高呼‘陛下’,‘陛下’!
這些宦官一走,
這道左順門,紫禁城內的這一側便只剩朱厚照一個人了。而他的對面則是百余人跪地不起,程敏政被抓搞得他們更加的窩火。
但這種時候,太子就這麽坐著,他們反而也不敢做出什麽動作來。
“還有誰有情陳奏?”
太子雖然小個頭,但那些人都跪著,所以反倒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言語之中帶著剛剛將程敏政下獄的威嚴。
竟無人敢應他的話。
其實也不是,主要敢應的,覺得……不能再開口給太子抓到機會。程敏政都無話可說了,還給按上了罪名。
當然了,這種心思寫是寫不出來的,往后宮裡相傳、抑或史書留筆,都是說太子一問,無人敢應。
過了一會兒,劉瑾帶了聖旨過來,
馬文升和吳寬眼巴巴的望著。
劉瑾卻隻將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直到太子說了聲‘念’。
他這才展開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朕禦極已歷十一載,值重熙之運,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不敢稍加輕縱,以圖天下大治,不負先帝所托。今調任諸臣即聞兵部尚書馬文升、禮部侍郎吳寬、程敏政等扣門伏闕,剴切天良。朕獨缺容人之量耶?未也。特收回成命,各官仍複原職。爾自散去,效忠國事,不得延誤!欽哉!”
這道聖旨一念,
人群盡皆低呼,怎麽是這樣?他們確實是因太子動手調任吳寬、周經等核心官員而憤慨,但最終目的卻不是把官位再調回來啊!
朱厚照則冷笑,怎麽不是這樣?就是這樣!
你們在背後商量著怎麽給我這個太子來一擊,我就先下手為強把一些重要人物、如吳寬、周經等全都調走,
重臣的調動,在弘治朝,皇帝都是商量的,可這次沒有。於是聖旨一出,大臣們會有兩個想法:一、不能叫太子就這樣得逞。二、說明太子也害怕了,不然不會有想把人送走的念頭。
如此一來,自然會有眾臣哭諫之場景,
可這時候,若是皇帝有旨收回成命呢?
皇帝是憐惜你們這群重臣的,傳出去也是聽聞納諫的賢君,自古以來金口開了,又收回的有幾個?這事兒皇帝為你們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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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說起來,這事兒過分不過分?
過分!
所以如果他們就此退去,之後朝野必是一片嘩然,自古權柄操之於上,哪怕皇帝此次調任突然了一些,可憑什麽你們這群嘴上喊著忠君的臣子,竟然為了這道聖旨而憤慨,繼而去逼迫皇上?
這種事形同逼宮,君臣之禮何在?!
所以退下去,就是連續不斷的口誅筆伐,直到背上悍臣的名頭,名譽掃地!還忠臣呢,忠個蛋!
可不退呢?
闖進去?不行,太子就坐在那邊,少了一根汗毛,他們就是滅了九族的大罪。
似乎只剩下繼續哭門這一個選項了?
但皇太子那邊已然發作,他聽了聖旨之後忽然之間胸中滿怒,極為嚴厲的質問:“你們自命忠君愛國,可自古以來,可有臣子逼迫君父至於此的?傳出去,父皇的君威、朝廷的威嚴何在?!現在你們這一個個君子,擔心自己的名節,害怕退去之後的後果,竟然還不體諒君父,還要在此鬧事!你們究竟想要怎樣,是要這天下再不姓朱了嗎?”
吳寬緊握手掌,以至於指頭都要嵌進了肉裡,但真正痛得是他的心。
這一切都是皇太子的局,他們今日弄出的所有的一切,不僅沒有讓朝局脫離太子的掌控,反而因為有了他們這些‘不忠’之臣作為敵人,而讓更多人聚於太子身邊。
鬥到最後是個什麽結果?
不僅是官位保不住了,連聲名也保不住了。
馬文升和吳寬,是能想通這一節的。
可是這裡有一百多號人,他們哪裡都能有馬、吳的覺悟,又或者說他們也沒有這兩人的年紀,那兩個老頭政治生命結束就結束了,回家養老去了,還有更多的人他們還懷著期望呢!
最關鍵的是沒有wd的組織能力, 思想工作沒到那個程度,能聚起來自然是有為了‘義’的,但也有為了‘利’的。
這種生死時刻,領頭的你想退?進了江湖是你說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的?別開玩笑了。
退去了之後,你們這些重臣還能到弘治那邊求情,我們這些人微言輕的怎麽辦?
所以說只能在這個時候裹挾著重臣們一起,頂他們上去,再加上法不責眾,或許能有一點生機。
“陛下誤解了我等的意思,我們哪裡是不遵聖旨的亂臣賊子?!我們要見陛下!我們要見陛下!”
“聖駕在何處?陛下!陛下!請降恩一見!”
原本安靜的群體裡,後面忽然有給事中開始帶頭高呼,而這其中許多人本就擔心退去的後果,被這樣一帶,自然也起了情緒,
“我們要見陛下!”有好些個官員開始出聲,止都止不住。
且後面推前面,竟然就將前面的這些重臣給擠到了左順門內。
群情激奮,原本還算放松的劉瑾忽然開始緊張,“馬文升、吳寬你們要幹什麽?!闖宮嗎?!”
“國朝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這類扇動人心的話語一喊出來,似乎情緒……真的控制不住了!
朱厚照也看他們有些昏了頭了,人並非純粹的理性動物,他帶著我,我激著他,互相鼓氣一般,搞得情緒之外又加了勇氣。
他馬上爬到椅子上,指著這一群已經有些紅了眼的臣子,“本宮看你們今日誰敢!”
那氣勢,真如君臨天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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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