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現在就是大爭之世,新皇帝手握法統、軍權和一幫文臣武將,要推動自己的新政,這是一個有些混亂又充滿生機的時刻。
混亂是因為內閣首揆忽然被貶,生機則是朝堂裡不斷出現的新面孔。
在大明,一個內閣首揆如果忽然去做布政使,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過去的屬下成了現在的領導,僅是這樣的心態轉化就已經讓許多人難以適應。
皇帝雖然說了‘召卿還京’,但他已經是先帝的老臣了,如果聖寵未衰,又怎麽會離京?況且劉健今年已經七十二了。
等到再回京多大了?難道還能活九十不成?
所以劉閣老這布政使其實難當,不是因為事,而是因為人。
他個人當然是落寞而悲愴的,但只有這樣,皇帝心中的一些想法才能想辦法落實去將其變為現實。
所以朱厚照倒不後悔。
回到乾清宮西暖閣,他還是有些關心,便問道:“今日下了午朝,有哪些人去了劉希賢的府上?”
劉瑾抬了抬眼皮,不知道這話什麽意思。
“……有李閣老、謝閣老,六部尚書、侍郎以下共計五十多人,”
“人還是要體面的,高官更要。不過只有外臣不好,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你們也去湊湊熱鬧,說不準他們還關心下一個閣臣要花落誰家呢。”
劉瑾奇了,有這種盛況不是說明劉健的官聲好嗎?順下去說,現在皇帝貶了他的閣臣之位,對皇帝豈不是不好?
但咱們這位正德皇帝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的意思,是叫奴婢去?”
“不是叫你去,是司禮監都去。他們惋惜一個老臣,朕也惋惜。他們要體面,朕也要體面。總不能人家一失勢便不聞不問了吧?”
地方的官員會這樣做,但是大明中樞這些自命君子的人,則不一定。
“奴婢遵旨!那奴婢這便去了。”
朱厚照已經回到軟塌上,他不會一直坐,屁股疼,畢竟現在皮膚嫩,所以會各種姿勢都來一點,現在就是壓住棉被歪著身子,手裡自然也不會閑著,奏疏還是要看的。
聽劉瑾漸漸遠去的步伐,皇帝又出聲,“不要空手去。你有錢,代朕送一點吧。”
貪錢的心思被點出,劉瑾臉色又垮了下來,“陛下……”
“快去!再晚一口熱茶都趕不上。”朱厚照不打算看他那張臉,“記得,給這位希賢公撐撐場面。否則他在山東,吃不開的。”
說完皇帝已經不再看他了。
待他走後,朱厚照才略有深意的望了望劉瑾的背影,“來人!”
劉公公走了,自然有其他的小太監,在外面聽到聲音就立即過來了,“陛下。”
“將侍從室的人叫過來。”
“是。”
侍從室現在也就是六個人,豐熙、郭尚坤之外,又有四名翰林院學士在這裡做些整理資料的基礎工作,說起來他們也都是高中進士的一時才子了。
豐熙一瘸一拐,郭尚坤二十多歲,倒是一表人才。
“楊應寧就要入京了,朕料定他入京以後必然會替劉大夏求情,你們兩個去替朕當一回說客,說服他不要做這件事。”
這是來得突然,豐熙和郭尚坤都有些措手不及,楊應寧此時在哪裡還不知道呢。
“敢問陛下,見楊應寧公的時候,要說這是陛下的意思嗎?”豐熙扣首問道。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略作思考,“不必了。你們去了就是朕的意思。”
看到兩個人都有些懵懵的樣子。
朱厚照便解釋,“這件事,不適合閣臣、也不適合司禮監去做。
他們位置太高,如果勸不成,不就是平白讓楊應寧得罪了內廷外廷嗎?而且他們都涉足朝政過深,朕不想太過複雜。你們兩個人去最好,既能代表朕的意思,也能簡單一點。這只是單純的一次勸說,成不成朕都不會怪罪,話帶到就好。”說到最後皇帝都有一口歎氣。
劉大夏的結局已定,這個時候以楊一清的政治影響跳出來提這件事,實在不好。
尤其……朱厚照也記得楊一清也是很有個性的清流之臣,他萬一給你來個血諫、死諫的,那個局面就不好了。
“陛下……因何歎氣?”郭尚坤不解問道。
“朕歎氣,是因為朕知道楊應寧一定會做這件事,幾乎很難勸得動。”
大明的一些臣子有些軸,有些人軸沒事,作為皇帝有的是辦法揉捏他,但像楊一清這樣的人,朱厚照並不希望他軸。
說到底,朝中又能有幾人能讓他放心的把西北上千裡的防線交給他呢?
“陛下有命,臣等必定盡力而為。但正如陛下所說,楊應寧公此番進京,在他看來必是凶險重重,若是不為劉大夏求情,清流不會放過他,想必,他自己也不會在心中說服自己。”
這就是朱厚照所擔心的難處。
“可若他……就是求了呢?”郭尚坤呢喃問道。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放了下來,盤腿坐了起來,“嘴長在他身上,他自己要說,誰能阻止?只是如果真的事態擴大,他和朕頂牛,朕不得不遷怒於他,希望他心裡不要委屈。朕,也並非傷不起他的心,朕是不願意傷他的心。無論怎麽說,他是替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人。”
說到這裡,豐熙和***就都聽明白了。
皇帝知道勸不住,但是一定要人去勸。為什麽?為的不是勸住他,而是一種收服人心的手段。
所謂看前三步,就是這樣。
皇帝已經看到了那個求情的場面,所以那個關口裡,皇帝辦不辦這個人?
不辦,他一個大臣和皇帝死嗆,再說得嚴重點就是居功自傲,這樣也算他無罪?
辦了,這是個剛剛立下大功的臣子,事情出去,不是寒了滿朝文武的心?
而事先讓他們兩人去了,且盡量簡單,就給一種苦口婆心規勸的感覺,不是命令、不是警告,而是真心提醒你,那意思就是朕這個皇帝不想對你怎麽樣,你立了大功,我還是希望賞你的。
這樣一來,楊一清會是什麽感覺?不說感動的淚流滿面,至少是覺得心中有一份暖意吧?
所以才說,這叫收服人心。
豐熙與郭尚坤都是心思玲瓏剔透之人,須臾間便能想明白其中要害所在。
但他們已經不會太過震驚了,當今聖上權謀心計是什麽水平他們見識了太多,像是這番精彩的謀劃也不是第一次了。
這件事看似簡單,其實不然。如果什麽都不準備,那麽一個得力臣子馬上就要和皇帝乾起來,而且搞得皇帝裡外不是人。
但如果準備了,矛盾就會緩和,把一個君臣相裂的局面弄成君臣相合,這才是當皇帝的本領。
所以他們現在也知道該怎麽勸了,就是楊一清可以求情,因為皇帝明說了,我知道勸不住。但是我不願傷你的心,所以你不要勁頭太狠。
你求一下,大概有個樣子,好向清流交代。
可不要搞得皇帝不納諫就又是辭官、又是跪在乾清宮前幾天幾夜,那樣僵化了局勢,互相都沒有了選擇的空間,麻煩不就大了麽?
“陛下聖明!”
聽到豐熙這麽講,朱厚照就放心了,如果沒想透,以他的穩重還是要繼續問下去的。
“原學豐熙字,你在朕的身邊多久了?”
豐熙微微露出笑意,“差不多……也有四年多的時間了。陛下尚在東宮時,臣就為陛下掌書往來。”
“今年也三十又七了吧?”
“承蒙陛下厚愛,竟記得臣的年歲。”
“你的腿腳不好,朕最初的打算就是將你留在身邊。不過朕近來在想,也許你胸中亦有一番抱負,終生在那一間侍從室度過,或許也會覺得苦悶。而且,你們兩個離朕近,知道朕的脾氣,若是可以出去為官,總是對那一方百姓好些,這件事朕還真的有些糾結。”
豐熙和郭尚坤心中都大動,這些話皇帝以前還從未講過。
朱厚照有些無奈的搖搖頭,“朕先前是不是讓吏部尚書擬過一個省級官員的培訓方案這件事?這些個清流,文章做得是好,辦事卻是差了一著。 都小一個月了,朕還沒見到東西,不提這茬。朕的意思,朕身邊的人到地方,哪怕有些不守法度的地方,但都知道朕的底線,有些事情朕相信你們還是不會乾的。只要給朝廷立功,大明這官兒就不會當的九死一生。就像他楊一清,朕都會去動腦筋保住他的項上人頭。”
“你們也是一樣,偶有過錯,那沒什麽,人總有疏忽的時候,只要真的造福百姓,朕就認你是個好官。可大明官員千千萬,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紫禁城裡的少年天子是這番想法。你們想不想走出去?”
皇帝這番話講得是發自肺腑,豐熙、郭尚坤兩個大男人也有些雙目含酸。
“臣不知是哪裡修來的福分,竟能於此生遇上似陛下這番恩重君主。臣等二人早已立志,終此一生,誓要對陛下、對大明忠心耿耿!”
“身邊的人講這樣的話,朕還是信的。”朱厚照也有一番欣慰,漸漸的,他總是能培養出一些好用的大臣的,“朕雖然舍不得你們,但百姓更需要好官,過些時間有什麽出缺,你們便去吧。朕特意挑了劉瑾不在的時候講這些話,就是讓君臣之間敞開些說,去了地方之後也不要忘記常寫奏疏,朕會下令,你們上的奏疏誰也不準先拆,朝廷制度、地方官員為政有缺失之處的,記得要和朕講,大明這麽大,總是咱們君臣合力才能管得好的。”
豐、郭二人行叩拜大禮:“謹遵陛下聖旨!”
“好。至於眼前,還是先將楊應寧這事解決了再說吧……”
而在此事之前,豐熙和郭尚坤回到了侍從室已經去給禮部下催辦文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