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桉之後,其實年關就已經很近了。
但弘治皇帝的身體不大好,宮裡的節日氛圍一點也不熱烈,皇帝這幾年病懨懨的,隔上幾個月就要靜養,不少人心裡估計還打量著太子說不準很快就要登基了。
張皇后即便不是什麽深明大義的人,但與丈夫的感情是真切的,一點做不了假。所以朱厚照不在的時候,她就一直在龍床邊照應,
早朝結束後,朱厚照很快又到了乾清宮。
以往,弘治皇帝生病,至少心情還不錯,這次卻有些差別,大抵是因為劉大夏說了什麽傷了他的心,所以情緒低沉,一直就是這麽躺著也不說什麽話。
朱厚照也知道父親在睡覺,所以走近時給宮裡的太監示意,叫他們不要跪。一路到暖閣外,卻見到了一幕張皇后趴在龍床邊的畫面。
老太監蕭敬輕手輕腳的過來,聲音極低的說:“殿下,陛下和皇后都睡著了……”
朱厚照微微點頭,屋子裡還是蠻暖和的,但是皇帝有被褥蓋,皇后還是沒有,於是他解下身上的羊絨大氅,走過去輕輕的給張皇后披上,現在畢竟是隆冬,凍著了就不好了。
在之後蕭敬隨他一起出了殿。
到外面,朱厚照才交代說:“父皇睡醒之後如果心情還是不好,你到東宮來遞個話,本宮來想辦法。”
蕭敬內心感動,“是,奴婢遵旨。”
“嗯。”既然這裡還算安穩,他心裡頭也算是放心了,又招呼著劉瑾說:“你去給內閣遞個話,河南布政使王瓊轉任浙江布政使之前,讓他先進京一趟。刑部的那個彭澤也是,到時候讓他們倆一起進宮,本宮要見他們。”
這事兒交代下去這樣他忘記也沒關系,反正到時候人過來就想起來了。
像這種省級的官員,赴任之前他都要見一見的。
從管理層級上來說,巡撫、總督、總兵、布政使、按察使都是離皇帝很近的高級官員了。那一大塊都交給這個人,朱厚照的習慣……至少是見一見,免得什麽模樣都不知道。
“是,奴婢這就去。”
蕭敬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心裡想著,太子殿下處理朝政日益熟練,皇帝的身體又日漸不好,他們這些人的命運要改變大概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了。
司禮監裡,陳榮、王洪…這些也都是過去的老人,一旦新天子登位,說不準都要給劉瑾讓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劉大夏也有類似的感覺,主要弘治十七年,皇帝的這場病生得太突然,明明是剛剛好起來的,沒過多久又躺下了。
在以皇帝一人為中心的政治活動中,他的健康情況太關鍵了。
以至於劉大夏回兵部之後,都感覺有些人的態度有了變化,都說人走茶涼,其實真實的情況下,人還沒走的時候,茶就已經涼了不少了。
太子現在給了任務,要劉大夏清理邊軍各鎮的空餉問題,他與楊一清的關系很好,馬上就想到先從西北開始,所以回去之後就給楊一清寫信。
楊一清本就當了幾年的陝西巡撫兼署理馬政,馬政又是太子極為關心的重要政務,所以這幾年他與東宮的聯系緊密。弘治十七年八月,朝廷任命他為三邊總製官,或者也可以說三邊總督,他在固原開府,坐鎮中央節製甘肅、寧夏、榆林。
西北這個地方,他楊一清是任職時間久、官位當到天,用國之一柱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可就在五六年以前,他還只是陝西按察副使呢,這其中差距看似小,但實則巨大,至少按察副使這個職位想見皇帝一面是很難的,但現在楊一清說進宮,
不管是內閣還是司禮監,都擋不住他。幾年的時間獲得如此大用,在旁人看來就是因為他一手搭上了皇帝寵臣劉大夏,另一隻手搭上了東宮太子。
然而好處不會叫他一個人得去,考驗總有一天要來的。
弘治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日,劉大夏派了一個兵部侍郎這樣的大官前往固原府,此人名為許進,在兵部也有些年份了。
不過冬日時分,路遠坑深,文官趕路哪裡快得過送信的泥腿人。
在許進到之前,楊一清的人就已經將當日早朝的情況送到了他的手裡。
皇帝病重、太子當朝訓斥,劉大夏去位丟官,為期不遠了。
“朝廷的形勢到了一個關口,”接任楊一清陝西巡撫的齊承遂是楊一清舉薦起來的人,總督那麽大的官,楊一清不可能一個自己人都沒有,且陝西馬場他也不放心不下,這個齊承遂就是在署理馬政期間表現出色得他推薦且過了太子那關的,
他現在也是替自己的恩主憂慮,“朝堂之上,張成自絕,督察院都禦史戴珊也致仕,大司馬又很不幸的和陛下病重聯系在了一起,太子不放過這次機會,要拿下兵部倒也是理所當然之舉。只不過於楊部堂而言,則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楊一清五十了,黑發之中摻了白色,皺紋也爬滿了飽經風霜的臉,事情很大,但他面不改色。
齊承遂還在講,“若是部堂全力配合大司馬促成此事,則不一定是東宮的意思,往後歲月悠長,東宮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能想起這一茬。”
因為現在明顯是東宮和劉大夏在鬥法,東宮給了他難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事情太難,東宮就是要讓他出醜,可你盡全力幫了他,你什麽意思?
“可若不這麽乾呢?滿朝的臣子都知道,部堂與大司馬情誼深厚,部堂這幾年做了許多事,少不得大司馬的支持。”
所以這個名聲就太差了,一個小人的名頭跑不掉,對於楊一清這樣愛惜羽毛的人來說,這也很重要。
在齊承遂看來,當初將楊一清調至陝西署理馬政,大概也是太子的‘用人藝術’之一,他就知道楊一清和劉大夏的關系好,馬政屬兵部,劉大夏肯定會全力支持楊一清。
所以說人家當初不管不顧的支持你,讓你在太子那裡刷了臉,乾好了馬政,現在回過頭來,你支不支持他?
齊承遂搖搖頭,朝廷的水實在太深了,這是表面的因素,背後有沒有其他的還不知道呢。這個難題反正他不知道楊一清要怎麽解。
老人家眼神深邃,不動如鍾,他還記得今年見了一次東宮太子,當時太子笑如春風,但實際話意則是警告他,不要和劉大夏粘連太深。
“部堂……”
楊一清抬了抬手,忽然開口道:“你說我給東宮去一封奏疏如何?”
“奏疏所講何事?”
“請東宮示下。我究竟該如何做。”
齊承遂變了臉,“部堂不可!這種事不可問,問了就是敗筆!再者,說不準東宮就是要看部堂你如何選擇。”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這個時候你還問,那麽在東宮的心中就覺得你念著劉大夏的恩情。什麽叫忠?就是你問都不要問,直接就乾。
但楊一清也是在細微之中尋找立足點,“時移世易,拒疾,你可知道東宮太子是何等樣人?你真的隻覺得,東宮是為了對付大司馬而把領空餉這事兒放在台面上?!做官,腦子要活,眼界要開,我來問你,如果太子真的有意將這個弊政改良,那我們如果在下面設置障礙,到時又當如何?”
齊承遂變了臉,“這……”
楊一清則繼續說:“世人都說我楊一清是得大司馬和東宮同時青睞才得以升官,可有沒有人想過,為什麽這兩方鬥得你死我活,卻都要用我楊一清?因為,我為官從來都是上不誤國、下不誤民,所以太子用我,大司馬也用我。這是要害之所在,如果這一條沒了,那才是我楊一清的死期。”
“現在大司馬要來清查弊政,是,明眼人瞧得出,這是太子把大司馬往絕路上逼,可不管他們怎麽逼,我還是應該為國、為民來做這個官,只有這樣,以當今太子之胸襟才能忍得下我這個大司馬的舊人,所以我一定要上這個疏,為的就是讓東宮知道我是堅持我做官的原則來做這件事。與此同時我也告訴太子,讓他知道我擔心自己的行為壞了他的大計。”
這些話聽得齊承遂心驚肉跳,說起來是遊刃有余的,可是一旦這個奏疏上去, 東宮會不會誤解,會不會懷疑你和劉大夏的關系,這其實沒有人知道,一旦有些差錯,可就是取死之道。
所以帶入楊一清的視角去看,其實這個選擇很難,他要在複雜的局勢中找到細微的關鍵,然後相信自己的判斷,最終,更要有這個勇氣去做。
這個風險,也許不是性命,但至少是這個三邊總製官的職位。
“可部堂這封奏疏上去,太子不管是什麽心思都是一個回話,就是叫部堂支持大司馬。這樣的話,這個風險冒得還有何意義?”
齊承遂這話是對的,因為清理空餉這是好事,滿朝都說了該革除這個弊端,你很正式的問了,太子還能怎麽回答?
可楊一清卻笑了笑,“正因為太子沒有辦法給我別的答桉,這封奏疏才上的妙。你想,你知道太子沒有別的答桉,我會不知道?太子會不知道我們知道?在都知道的情況下,我還是上這封奏疏是為什麽?”
齊承遂徹底驚了,“為了……”
“為了讓太子知道,我堅持做官為國、為民也有我的難處。為了不在無意間壞了太子的大事。相反,如果我沒有這封奏疏,悶著頭做了,太子就會覺得我沒有考慮東宮,明知東宮欲對付大司馬還要支持他。即便這些都沒有,如果我毫無動靜,也會讓東宮覺得我腦子不夠活。”
“可東宮真的會考慮這麽多?”
楊一清心說這是不了解太子的人說的話了,他帶著一絲回憶的神色說:“會,當今太子,之志向為一代聖君;之才能可直追先祖,你若想得少,巡撫這個官兒也就當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