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畢竟是皇帝,阻力再大、反對的人再多,只要他以一種堅決的態度推行,至少這件事不會走不出京師。
但那一耳光也讓朝廷勳貴和重臣大吃一驚。
朱明皇室向來都和勳貴一體,現如今連武定侯都落得這麽個下場,其他人就更不要談了。
皇權面前沒有所謂的真正的反抗力量,尤其到了明清兩朝。你像歷史上的正德皇帝都鬧成那樣了,大臣有什麽辦法?
明朝畸形的政治道德環境,雖然讓很多事情變得僵化,但在某種程度上其實維護了皇權,因為人人都要爭那個‘忠’字,再加上前面的朝代教訓太多、權臣、外戚、藩王……這些人但凡有一點異動,那些沽名釣譽的人就拿你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而且朱厚照本身是握有實權的皇帝。穩住京師,自然問題不大,盡管鬧得非常厲害。
甚至也有死諫之人,山東道禦史、河南道禦史……再加上京裡的科道言官,基本上已經演變到和皇帝開罵的程度。
李東陽和謝遷作為內閣,要有票擬,很多奏疏他們看到了他們心裡都害怕。
但這些奏疏,進了乾清宮幾乎都沒有引起什麽波瀾。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上一道奏疏真要有用,那歷代皇帝都是明君了。
所以其實真正的考驗其實在地方。
武定侯是感覺自己見到了棺材了,所以開始落淚。天下還有很多見不到棺材的人。山高皇帝遠,其實咱們這個民族說好也好,說桀驁、有些人也桀驁著呢。
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士可殺不可辱……反正這種激勵著人拚命的話很多,而且上至貴族、下至平民,總有一款適合你。
更讓事情變得複雜、且朱厚照無論怎樣也無法提前布局的一點,就是公信力。
說的簡單些,開海的確對於一些百姓有利,至少他不用一直在土裡刨食吃,但是朝廷、官府是沒有公信力的。
你說得再漂亮社會上絕大多數人不信,大多數人又是文盲,一年後的好處,不如現在請他吃一頓燒雞。
這是無知的人,
還有些純壞的人,他們在這條走私的鏈條上獲利,普通人大概會怕,他們?
出海,走私,這本就是冒險者和亡命者的天堂。
毛語文在江西查到的鄱陽詹氏就是如此。詹氏已經可以說是士紳,因為其家中有官、也經商。如果不是開海,僅僅抓個詹氏還算問題不大,可事情到此時已經變了性質,其他一樣涉及走私的士紳,在本能的驅使下開始抱團。
錦衣衛在這樣的抓捕中就遇到了困難。
饒州府知府是個叫王升的中年人。盡管錦衣衛明火執仗,他也敢在門前阻攔,一句話。
“拿聖旨來!”
毛語文再怎麽樣,也不能就這樣擅殺知府,所以還真是頭疼。
王升似乎底氣也足,“溝通外國、私販禁物,不過是毛副指揮使張嘴說說。本官要聖旨,毛副指揮使沒有,要證據,毛副指揮使也沒有。就這樣,便想在鄱陽縣抓幾百人?!”
鄱陽有淮王,這些人的底牌也不小。
毛語文難以施行,“王知府,你是朝廷四品官員不錯。但我也是錦衣衛副使,一樣見得到皇上。王知府今日阻撓錦衣衛行動,等到浙江、福建真抓獲了詹氏走私的實據,你也就脫不了乾系了!”
“毛副使還是先管管自身吧,本官這條命不需你操心!”
毛語文氣急但無奈。
有些時候他也不能什麽事都去向上稟告、討要聖旨。說實話大明朝不知道多少官員想討一封聖旨,
如果人人都能討到,那國家早就亂了。江西的情況不大好。
浙江則還行,
主要是這裡有一個梅可甲,寧波市舶司成立以後,梅記首先配合了官府,交資料、取印信似乎也沒出什麽人命。
再有,王瓊這個人不是那種純粹的清流官員,老實說他手腳還是有些不乾淨。事分兩面,這樣一來,其實有些話他說了,杭州城裡的一些富戶反而會信。
“陛下在聖旨裡已經說了,大明朝以後由私貿改為官貿。也就是說朝廷允許大家做海上的生意,只不過得按規矩來,你們呢,不用再擔著被朝廷查辦的乾系,朝廷也從中收取一些商稅。”
“那不就是花錢消災嗎?”
屋子裡的許多商人,都是梅可甲給攢起來的,今日就是官商的見面會。
王瓊端著茶杯抿了一口,“雖說話糙理不糙。但糙話王掌櫃以後還是少講。以前大夥兒做得是掉腦袋的事,現在朝廷把這個律法給改了,皆大歡喜不是?”
“中丞。這件事,咱們幾人都是無所謂的。”這是個稍年輕的商人,三十多歲,只有嘴唇上面留著胡須,“只不過朝廷開設了市舶司以後,做海上生意的人就會越來越多,這樣每個人的利潤就會越來越少。如此,從知縣衙門到知府衙門,再到朝中閣老、尚書的宗族,一層一層都會少拿,這才是其中最難辦的。”
梅可甲也不動聲色的喝茶。
浙江最大的問題確實是這樣。
明面上能找得到的商人之家,當然可以拉到市舶司中,巡撫的面子,他們還是要給的。
但那些暗裡的商人呢?
朝廷說由私貿改為官貿。當然可以這麽說。
可多少人會真的聽,他到時候就是還是走私,你怎麽辦?
抓?有些人,背景也一樣不小啊。
比如說就是寧波余姚的謝家,皇帝是警告過謝遷了,可真的叫地方官員去抓謝閣老的家人,說實話,這實在很難想象。
“那是本中丞的事,劉掌櫃不必操心。總之杭州城裡,你們幾家遵照朝廷的法度做生意即可,或者就向梅兄看齊,他怎麽做,你們就怎麽做。”
“中丞。”梅可甲開口,“生意上的事有時候沒那麽簡單。吃這口飯,接觸的人多、且都不能得罪,各位掌櫃手裡的生意也都受著各種各樣的製約,配合官府自然是要配合,可如果得罪地方宗族太過,以後可能連絲都收不到。市舶司如果只是個空殼子,沒有多少貿易量,這想必也不是聖上想要看到的。”
就是梅可甲自身也面對這樣的情況。
王瓊明白,簡單一句話,不抓他一兩家,是根本沒有效果的。
有些人把朝廷的話當放屁,以前該怎麽走私,以後還是怎麽走私,甚至就像梅可甲說的那樣聯合起來排擠那些和自己不一道的人。
好在,關於這一點王瓊是請示過總督府的。
既然如此,那就查辦、抓人吧。
第二日,
浙江開始行動。
而在福建,
本身官場上的矛盾就多,
按察使章黎在泉州府查辦走私桉時,一無所獲不說,甚至在福州去泉州的路上還遭到了山匪的襲擊!
這讓總督府衙門的一眾官員憂心忡忡。
“查走私、設市舶這本是一體兩面,沒有嚴禁走私,誰會通過市舶司行商?”按察使章黎胳膊上夾了石板,他本人沒有性命之憂,就是從馬上摔下來,胳膊有些扭著了。
“砰!”
都指揮使於子初也有了火氣,“聖旨都到了,如果辦不成這件事,無法交差,也是個死。既然如此,還不如興兵討伐,一幫山匪而已,還怕他們不成?!”
“於指揮使,稍安勿躁。福建多山、百姓貧窮,要說山匪那真是到處是山匪,如今衛所敗壞,靠官兵追剿一兩處還行。真要滿山找匪徒,那得找到什麽時候?不過,部堂,這件事不能就此揭過。這些匪徒說不準就和走私的商人有關系,他們相互配合叫官府什麽也查不出來。查不出來,那開海令就只是敲鑼打鼓而沒動靜。原來走私的,照樣還是走私。”
時間一長,大家都覺得你們也搞不成這個事,那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王鏊當然明白這其中的關鍵,“浙江也是這樣的情況。雖說因為梅記的關系,有那麽幾家應當還是會順應國策,但大多數人不說話、暗反抗,比福建這裡的明反抗一樣棘手。開海,實在不易啊。”
現在看來,大面積反叛引起高烈度的平叛戰爭應當不會。但地方上不為所動、進行低烈度的動亂很可能連續不斷。
“伯安,你怎麽看?”
王守仁已經回到了總督府衙門做參政,聽到總督詢問,他回答說:“山匪要剿,不剿則朝廷之威不足立。走私要查,不過剛剛部堂提到梅記……下官倒有一個想法,咱們要換個查法。說到底,朝廷的目的不是要像錦衣衛查桉一樣把他們都抓起來,而是逼迫他們通過市舶司行商。”
“說下去。 ”
“下官以為,他們連續不斷的騷擾我們,我們也可以連續不斷的騷擾他們。但只有一種人,咱們不騷擾。”
王鏊和豐熙露出恍然之狀,“通過市舶司、取得官府印信的商人。”
“不錯,陛下的決心咱們都不用懷疑,這件事不在快慢,而在見效。所以時間長一點也沒關系,從今日起官府接受舉報、到處出擊,沒什麽事,也要隔三差五上門去查一查,做生意的人哪個不想安安穩穩?時間一長,大多數人心累了、乏了,他們就會回到官府引導的正道上來。剩余的冥頑不化的,應當都是有特別的原因,其中有些甚至還要陛下來決斷,到那時再說好了。”
王鏊思索半分,覺得有效,立馬吩咐左右,“將這個法子也傳到浙江去,請他們酌情參閱。”
王守仁這個關鍵抓的很對。
朝廷不是要把那麽多人置於死地的。
那邊於子初又追問,因為他發現這個叫王守仁的確是有奇謀,“王參政剛剛說山匪必剿,卻不知要如何剿?”
王守仁開始問章黎,“按察使是三品大員,放眼福建也沒幾個比您官位再高的人。可怎麽一出去,頭一次就被山匪埋伏,說明什麽?”
於子初畢竟領過兵,他比章黎這個文官反應更快,“有奸細!”
“不錯。”王守仁笑眯眯的,“剿匪就從抓奸細開始。”
屋子裡,豐熙、章黎全都開始對王守仁刮目相看,當初還以為他是個靠著父輩,沒想到還挺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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