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和王守仁談了很久,當初那個抻著脖子一定要上疏的熱血青年現在已完全成熟了。
而如今的軍屯清理其實要說追溯,確實是追溯到王守仁當年的那封奏疏。
弘治十二年,王守仁到現在都還記得這個時間。
朱厚照覺得王守仁知識淵博、見解獨到,而王守仁則覺得皇帝高瞻遠矚,十年前就籌謀此事,可憐他當時那麽不知輕重。
以如今推進此事的難度來看,弘治十二年若要真的遵了他的諫言,各個邊鎮都該亂了,而最終的結果就是好一點,那也是半邊天下大亂。
因為那會兒並沒有這麽多的精兵強將彈壓著。
想及此處,王守仁萬分羞愧,他對皇帝說,“臣當年年少而意氣用事,險些誤導陛下釀出災禍,數月以來臣每每想起,既覺得羞愧,又覺得痛心。陛下當年不納臣之諫,才是聖明之舉。臣,臣差點誤國啊!”
能得王守仁一句吹捧,朱厚照多多少少還是有那麽一點小舒坦的。
不過公正的說,王守仁是受時代局限,他呢,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所以要說高明那也不見得。
隻小小得意一下就好了。
“伯安在貴州待了六年還是七年?剛開始時,應當很不理解吧?”
“臣不敢。”
朱厚照深深歎息一聲,“其實朕今時今日做許多事,還是不被理解。以往也是,便說開海,阻力何其大也。朕還記得,是派了王先生總督浙閩兩省,並著剿匪、抓人多種手段才強推了此事,當年浙江士紳哪裡是朕想得罪他們,而是不得不得罪,你就是浙江人,怕是當地現在提起來還不服呢吧?”
王守仁知道皇帝在他面前肆意了一些,但他不敢肆意,“就算當年有,但是看到開海的好處,現在也都理解了。”
“是啊。若不是開海,騎兵、京營每年多出的那一百多萬兩銀子從何處出?沒有這些,怎麽打得敗韃靼人?打不敗韃靼人,北方邊疆不穩,咱們君臣還想清理軍屯?哈。”
朱厚照笑著搖頭,“說不準明天就傳來一個內外勾結的消息,那種時候才叫真正的亂呢。”
這些話,朱厚照幾乎沒和誰講過。
因為他身邊的這些老頭子,你講了他也不理解,還不如不講。再者他畢竟是皇帝,身份上有懸殊,叫他這麽說‘心裡話’其實有些別扭。
但與王守仁似乎就沒這種限制,回憶起過去也很順理成章。
王守仁卻是第一次聽到皇帝自己講述過往的這些事件和經歷,這麽草草一聽,他才發現皇帝所謀根本就不簡單。
一環套一環啊,而且一謀劃就是十年,他真的要心裡感慨的。
“陛下布局謀劃可為古今第一人,微臣心中感佩。”
“不是我要布局,而是做成一件事,它真的不容易啊。”朱厚照開始換用‘我’這樣的自稱了,而且似乎有難以抑製的表達欲,又或是想把這幾年堵在心中的話全都講了,反正他就是要說,“說到底,開海是要從走私的士紳手中搶銀子,清屯是要在大明自己的軍官、地方官和大家族的手中搶銀子。開了口都是忠君報國,但是做起事情來卻是隻認錢不認人,以至於,除了殺人,我這個皇帝也別無他法。所以,那就只能殺了。”
王守仁說道:“陛下殺得對。”
“喔?你這個文弱書生也這麽有殺意?啊,我糊塗了,慈不掌兵,你帶兵這樣好,想必絕不文弱。”
“臣只是以為這個殺意、文弱這些都沒有關系。便如強軍則必須明紀,明紀有時候便是要翻臉不認人,甚至是六親不認,這和陛下不得不殺人其實一樣。但該殺的人,確實要殺,不殺屯田只能一直被侵佔,衛所也根本不會有戰力。”
“我很慶幸,因為你是真的理解我的。我想喝酒,來啊,上些酒。等喝上酒,你再和我說說你在河套怎麽樣!”
天子有旨,那自然有好酒上桌。
搞得王守仁很無措,和天子喝酒,萬一他酒多失言怎麽辦?
軍中禁酒,他的酒量只能算是一般啊。
“陛下,臣不勝酒力,若是君前失儀,冒犯了陛下,臣就是不赦之罪……”
“誒,你少說兩句。”朱厚照對著太監做手勢,“都倒上都倒上。一會兒倒上了,我就讓他們都出去,今天你不管說什麽,就只有我聽到,等我喝醉了,明天也全數忘了,那這世上就沒人知道了。你自己都不定知道,你還怕什麽?”
尤址在一旁心想,皇帝連這種歪理都能講正也真是不容易。
他咕咚咕咚倒完,確認了一下,“陛下,那奴婢等就先出去了?”
“出去,出去,把門帶好。冬天冷。”
“誒,奴婢遵旨。”
……
……
朱厚照的確有想找人說說話的衝動,他太久沒和人放松的聊過天了。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先喝酒,先把這家夥喝到有那個勁兒,才開始問。
“河套,河套,說說河套。”
王守仁兩邊兒小臉頰有些泛紅,他的酒量確實不佳。
朱厚照在宮裡,有時候賞景小酌一杯,有時候消愁又小酌一杯,再加上宴飲、娛樂,喝酒的時候還是不少的。
但王守仁確實因為軍中禁酒,而且他是個蠻自律的人,對自己有要求,不會放縱,所以酒量一般。
他了嗝幾下,讓朱厚照覺得挺有意思。
於是又多灌他幾杯。
等到差不多了,這家夥就開始上頭,“河套啊……風吹草低見牛羊,那確實是一塊寶地,黃海百害,唯富一套,古人誠不欺我也。臣在前套和後套兩地組織內地百姓屯墾荒地兩千余頃,牧養戰馬八千余匹!”
“還知道自稱臣,說明還是能喝,繼續繼續。”
“當然要自稱臣!我是臣,你是君!”
“可兩千余頃土地,也就是20多萬畝。不是很多啊。”朱厚照略微算了一下。
“陛下!”王守仁站了起來鞠躬行禮,“請陛下恕罪!”
“喔,不不不,你還是坐下,別摔倒,坐下吧。”
“臣,遵旨!”
哎喲。
朱厚照要皺眉頭了,這家夥到底清醒還是不清醒,老喊什麽?
坐下以後,他說道:“陛下,臣不止懇田,還養了馬呢,那都是最好的西北戰馬!再有,移民的人數不是很多,陛下可趁著此次整頓邊軍給臣一些移民,只要人夠,今年臣可再墾荒五十萬畝!”
“那麽馬場呢?”
“一樣翻倍!三年內,臣讓河套變為一個有良田百萬畝,可牧馬兩萬匹,備兵五萬的屯兵重地。還有陛下給的那紅薯,那才是個寶貝,一樣的田,糧食能翻十倍,如此,還有何事可愁?!”
朱厚照都開始做美夢,“真是那樣,朕到時候要再北征草原。”
“臣王守仁願提五萬兵馬,為陛下蕩平不臣,為大明開疆拓土!”
男兒大概都受不了這等刺激,尤其是這些還掌握在自己手中,朱厚照給他吹得連喝三杯,喉嚨燒得火辣辣的。
“有你當然是好,可惜草原之上應該沒什麽英雄了,襯不出你王陽明的赫赫威名。”
王守仁搖頭,“臣不在乎,臣是漢人,是大明一臣子,平生能為國建功,這是最為重要的。再說了,陛下這是在抬舉我,王陽明哪裡有赫赫威名?!陛下才有赫赫威名!”
“你不知道而已,你的威名大了去了。”
“陛下是說草原嗎?臣在河套兩年,草原之上,臣是有些名氣的。”
朱厚照眉頭一動,下意識的問:“怎麽?他們還會來騷擾?”
“是臣騷擾他們。”
這家夥,喝了酒說話還大喘氣。
“是該騷擾。”朱厚照端起了酒杯,“堂堂華夏,豈能為一幫蠻夷所欺辱?來而不往非禮也,弘治時,他們年年犯邊,現在是正德了,咱年年犯他們去。”
“陛下真乃雄主之氣魄!”王守仁敬佩,“河套周圍,陰山之南,凡是肥美的水草地,臣都派軍巡邊,就是我們沒有養馬,那也不許韃靼人放牧。臣現在是明白了,什麽叫真正的‘不教胡馬度陰山’,古往今來能做到此的帝王,不多矣。”
“陰山算什麽?要想辦法翻過陰山,再往北。飲馬翰海,封狼居胥,西規大河,列郡祁連!”
古文有一種越說越強的氣勢,都是四個字,朱厚照說到最後確實很有感覺,仿佛他們已置身於西北大漠,直面感受到了那種厚重感,甚至他自己的動作都起來了。
也是在這一刻,他定了一個決心:要親征,一定要親征!
只有親征,才能一睹西北之廣袤,才能一抒滿腔之熱血,才能撫慰他心中一些遺憾,才能真切的感受到何為中興。
他的性格裡其實有些求穩,因為他畢竟是獨子、畢竟沒太子,畢竟有土木堡之慘烈教訓在前,所以不願意和大臣鬧得雞飛狗跳,也不願意冒險。
雖然心中老是想,但從來都是說等下一次,就像後世那些想旅行的人,從年頭說到年尾,最後還是推到下一年。
怕是也只有在此刻,借著酒勁才能下此決心。
朱厚照把兩個人的酒都斟滿,“伯安,你我君臣要有個約定,一定要一起去征服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