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的氛圍,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朱元璋對此早有預料,只是微微笑道:
“不知道汪愛卿有何看法?”
“陛下,臣覺得陛下想要改革的心是好的,可是手段太過激進!
地方上的事,是千百年來逐漸形成的慣例,既然老祖宗行了千年的法度,自然有他的道理!
妄變祖宗之法,不可取也!
陛下變法,若是激起民憤,導致天下不穩,豈不是不妥?
臣以為,陛下當收回成命,三思而行!”
“臣等附議,陛下三思而行!”
汪廣洋說完,已經有不少的官員開始走出來,反對朱元璋的改革。
老朱也不生氣,只是冷笑。
這些年,類似的橋段已經發生過不知道多少次,他朱元璋何曾妥協過!
“這段話,朕聽得耳熟呀!”
朱元璋的開場白,有一絲揶揄之意。
“當年朕改革商稅,你們這樣說!
南北分榜,你們也這樣說!
這前前後後,大概有四五次了吧,汪愛卿,朕倒是想問你?
每次你們都說民心大變,可是哪次有了民變?”
汪廣洋被老朱一席話,說得面紅耳赤。其他官員,也一時沒了言語。
以民心挾君王,乃是文官們慣用的手段,大家夥每次反對皇帝的意見,總不能說皇帝傷害到了他們的利益……
可是隨著老朱的改革深入,這一招變得越來越難用了。
果然,朱元璋道:
“朕讓報社那邊給朕做了個民調,似乎和你們說的不同……”
民調,民調,又是民調?
汪廣洋的臉色漲紅,似乎要發作出來。
他本是一個不惹事的人,可是老朱這些年的做法,卻越發讓他忍受不住。
那些愚民,懂個屁?
他們也配對天下大事指手劃腳?
這句話藏在眾人心中,但誰都不敢脫口而出。
不是每個人,都有像文彥博那樣說出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這類句子的勇氣。
老朱也不是宋神宗那種沒有多少威信的皇帝。
胡惟庸見汪廣洋被懟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主動站出來。
“陛下,臣以為汪相說的有道理!
哪怕就如陛下所言,此事是對的!
但這套慣例執行了千年,您說根深蒂固也罷,說積重難返也行。
這些盤根錯節的關系,就是民心!
陛下,改革雖然好,可是如果步子邁得太大,恐怕會影響天下安定呀!”
胡惟庸的話,讓奉天殿內,再次針落可聞。
他這話不可謂不重,甚至已經有點警告的意味。
朱元璋也不接話,身為一個英明的君王,他脾氣雖然不好,也是殺伐果斷之人。
可政治這種東西,終究講究利弊權衡。
穩定,就是君王對於天下的最基本的要求,其次才是繁榮。
老朱現在動的,是華夏千萬士紳隱藏的利益,等於得罪天下豪強。
這些人,在亂世之時,他們可是支持過皇帝的上位。
如果真的逼急了,確實可能會天下不穩。
“朕,自有考量!”
朱元璋終歸沒有把話說滿,道:
“正如前面的政策一般,朕會挑選一些地方做為試點,如果合格,再推廣全國!
胡愛卿,你覺得哪裡適合試點?”
老朱輕描淡寫,就化解了胡惟庸的攻勢。
還將包袱丟給胡惟庸。
胡惟庸登時冒出冷汗,這選誰好呢?
他不管選哪裡,都是送命題。
“微臣覺得,此事交由陛下定奪!”
他趕緊將皮球踢回去,老朱似笑非笑。
他轉頭問:
“這可不行,朕沒找你們商量,你們怪朕……
現在朕讓你們出主意,又都推脫!
胡惟庸,你給朕一個答案……”
胡惟庸的臉色登時一陣青一陣紅。
“陛下,要不還是放在浙江……
反正您也在那裡執行過試點……”
胡惟庸咬咬牙,最終還是將浙江給賣了。
可是,他的這個動作,可就招惹了浙東派。
雖然隨著劉基離去,浙東派已經有了群龍無首的趨勢,可依然是朝中的一大力量。
合著你就逮著浙江坑是吧?
馬上有一位浙江官員走出來,大聲說:
“陛下,臣覺得不妥,此法明顯有民變的風險,浙江太遠,管控太難!
臣建議陛下就近劃下試點,也好方便管理!
不若,將地方劃在濠州如何?”
這話一出,胡惟庸首先受不住,他想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浙江,浙江又將問題丟給淮西^
大家主打的就是一個甩鍋,然後,滿朝文武因為在哪做試點給吵起來。
朱元璋朝著朱標笑了一笑,滿臉諷刺的意味。
朱標自然從皇帝那裡知道,他壓根沒有準備在南方選擇任何地方。
南方乃是龍氣所在之地,也是天下糧倉。
朱元璋也擔心天下不穩,肯定不會輕易將此事推廣。
而且他的那套方案,如果真推廣了,地方上的反對聲也大。
那還不如先在北方試點,等北方這邊穩定下來之後,再順勢推廣南方。
左右也就是幾年時間,老朱還是等得起的。
不過老朱並不打算提前公布這件事,先讓他們打著再說。
“諸位年後,給朕一個說法……”
老朱是打定了主意,不讓這些人過個好年。
皇帝宣布退朝,百官趕緊恭送皇帝。
老朱離了奉天殿,忍不住先笑起來。
朱標莞爾,父皇惡作劇的樣子,真的就跟孩子一般。
他丟出那個問題,恐怕要讓許多人過年都不得安生。
在文官們的思想中,天然認為朱元璋必然會將試點安排在南方。
畢竟以前老朱都是這麽做的。
他們跳不出這個思維怪圈,自然要被折磨一陣子。
“張異在龍虎山,不知道怎麽樣了?”
臨近年關,朱元璋想起張異。
“前陣子我問過毛驤,他挺好的,就是整天待在家裡不出門,似乎在研究什麽?
遇見這種事,大概他心裡也不好受……”
“由此可見,有仙緣,也未必能斷生死!
長生之事,果然不可靠!”
朱元璋回頭對朱標說:
“傳承,比求長生更有意義,至少張正常留下的孩兒,都很不錯……
張宇初如果不繼承天師的衣缽,他應該也是個人才!
據說他的文章,就連當地的文壇名宿,都讚不絕口!
標兒,身為君王,求長生是最為愚蠢的一件事,‘
可對於後代的教導,你也要放在心上!
雄英你可要教導好,別成了朱允炆那種廢物……”
朱標頭大了,皇帝對於張異口中的那位他沒出世的兒子,可是怨念很深呀。
那個叫做呂氏的姑娘,據他打聽都嫁為人婦了。
簡而言之,他們之間的緣分,因為張異的的預言沒了結局。
那自然也不會有朱允炆讓老朱覺得是汙點的孫兒。
“兒臣知道了,父皇,兒臣還琢磨著,以後等雄英長大一些,讓雄英拜張家弟弟為師!
他腦子靈活,心裡的主意也多!
跟他學點東西,總歸吃不了虧……”
“跟那小子學東西可不行,他滑著呢,萬一教壞朕的孫子怎麽辦?”
老朱急忙反對,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倒是惹得朱標忍不住笑起來。
……
這邊在聊張異,另一邊,張異也被人掛在嘴邊。
“胡相,你怎麽看這件事?”
汪廣洋拉住胡惟庸,將他帶到一邊,準備問問他的看法。
胡惟庸似笑非笑,卻是說道:
“這件事的影響很大,本相已經準備去信李先生……
如今這情況,恐怕需要他入京勸說皇帝!”
李善長?
汪廣洋臉色微變,他和李善長的關系其實也談不上多好。
這位因為生病回家養老,但是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
他人不在朝廷,但朱元璋也記掛著他。
今年,他才幫皇帝完成了一次大移民的工作,十幾萬人的移民,李善長處理得井井有條。
這位大人要是回到京城,對於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不過汪廣洋很快平複情緒,說:
“也是,李先生雖然退了,但陛下經常念著他的好,只是……”
“只是,李先生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未必有張異重要!”
“胡相,你是覺得,張異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汪廣洋盯著胡惟庸,希望能從他這裡得到一個答案。
胡惟庸點頭道:
“還能是誰,這些政策是一脈相承的,陛下這些年做下來的事,無非就是一件,那就是削權。
從南北分榜到算學入科舉,整整十年,難道汪相還看不透?
所謂的改革深水區,無非就是圖窮匕見罷了!
等到陛下徹底掌控了地方,咱們這些人雖然不至於說是末日,但至少已經沒有了跟陛下較勁的資本……”
汪廣洋一想,好像還真是如此。
朱元璋因為出身的關系,他身上充滿了一種毫無根據的不安全感。,
他們這些跟著朱元璋的老臣, www.uukanshu.net 其實是知道的。
可是老朱一刀刀削下來,他們這些人在不知不覺之間,權柄已經被削得七七八八。
但就算如此,朱元璋似乎還不打算停手?
他想做什麽?
汪廣洋的心頭,無名火起。
他可以不計較個人得失,但皇帝動的並不僅僅是個人利益,而是一個叫做讀書人的群體的權柄。
君權和相權,在歷朝歷代不是沒有過鬥爭。
因為彼此之間的爭鬥,死去的皇帝和文官,也絕對不少。
論慘烈,至少目前的大明還算不上。
可是論狠厲,老朱的刀法卻冠絕古今。
“咱們的陛下之狠,不在意他殺了多少官員,而是在將咱們這些人的不可替代性,逐漸移除……”
胡惟庸一句話,讓汪廣洋如遭雷擊。
這句話,正說出了他隱約感覺不對,卻說不上來的怪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