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躺在床上已經好一會兒了,但他始終不願意睜眼,更不願意面對眾人。
因為一旦他睜開眼,就要接受殘酷的現實。
他又要失去一個兒子了……
朱元章一遍遍在心裡問自己,怎麽會這樣,朱棡向來身體康健,怎麽就快死了?
難道是自己活得太久,侵佔了子孫們的壽數?
老而不死是為賊,自己確實活得太久了……
朱元章糾結了好久,這才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當他看到滿屋子的人,就連朱樉那個逆子都跪在一邊時,頓時無力地抬起手,對著眾人擺了擺手道。
“郝文傑和張真人留下,其他人都滾出去!”
朱樉跪在地上不甘的抻了抻脖子,見老爺子連正眼都懶得看他,只能悻悻地跟著眾人退了出去。
當病房內只剩下老朱、郝文傑、張邋遢三人時,老朱這才幽幽開口。
“真的沒救了嗎?”
張邋遢搖了搖頭道。
“很難!”
朱元章頓時從這簡短的兩個字裡發現希望,張神仙說很難,那就是還有希望嘍?
“張神仙,不管付出什麽代價,咱都要治好皇兒!”
“咱已經這個歲數了,實在是禁不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了,嗚嗚嗚……”
“陛下不必傷感,如果救治得當,晉王殿下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只是……”
張邋遢說到這兒,不由看向一旁的郝文傑,郝文傑則不住地給他使眼色,示意他趕緊閉嘴。
郝文傑現在就後悔一件事,剛剛就不該跟張邋遢說實話,就應該告訴他沒救了,趕緊準備棺材吧!
現在張邋遢將老皇帝的希望勾起來,自己最後若是搞砸了,豈不是要給晉王陪葬?
張邋遢見郝文傑這般樣子,心裡一時間也泛起滴咕,琢磨該不該跟皇帝陛下說實話。
正在他琢磨之際,老朱受不了了,使勁地錘了錘床板怒道。
“都這時候了,你們倆還跟咱打啞謎?”
“郝文傑,你來給咱說,咱皇兒到底還有沒有救!”
郝文傑一聽到老朱威嚴的聲音,登時嚇得跪在地上篩糠。
“回稟陛下,正常情況來說,晉王殿下這病是無藥可治。然而,皇太孫從仙界偷來神仙醫術,或許可以試一試……”
“那就試呀!”
“陛下,此法非常危險,要敲開晉王殿下的腦袋,取出裡邊的腫瘤……”
“此法可謂是九死一生……”
老朱一聽這麽嚇人的治病法子,當場就抑鬱了。
把人的腦袋敲開人還能活嗎?
最後咱皇兒沒治好,又落了個死無全屍?
“就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嗎?”
郝文傑聞言將頭深深地磕了下去,老朱見狀連問都不用問了,就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只有一成把握?”
郝文傑抬起頭,給了老朱一個苦澀的笑容。
“回稟陛下,一成都說多了,實際上是比一成還要小……”
“目前惠民醫館的水平,也就給人割個闌尾,簡單地處理下外傷,根本就沒有開顱的能力。”
“而且近年來陛下仁慈了,我們醫學院缺大體先生,對腦部的研究根本不夠……”
老朱聽到這話當場愣住,心道這事跟自己仁慈不仁慈有啥關系,另外啥叫大體先生?
“咱仁慈嗎?”
“另外,大體先生是何意,也是得道高人嗎?”
郝文傑聞言只能給皇帝陛下科普一下外科手術的基本常識,老朱在聽聞後這才明白,原來是自己這幾年殺人殺得少了,他們缺少屍體做學問啊……
老朱聞言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若是那什麽大體供得上,先讓你們研究一段時間,你們能有幾成把握?”
郝文傑盤算了一會兒,心虛地伸出三根手指。
事實上,郝文傑這三根手指,都是看在“大體”的面子上伸出來的,要是按照他謹慎小心的作風,他都想伸出半根。
因為他只能大致判斷可能是腦子內部的問題,根本就無法確定是不是腦子的問題。
若是開顱後發現不是腦子的問題,那他還得重新尋找病根呢。
老朱一看郝文傑伸出三根手指,心裡頓時安定不少。
“若是不動腦子,咱皇兒還能活多久?”
“回陛下,如果保守點治療,應該還能活半年。但半年之後隨時可能嚴重,到時候就是神仙也難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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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
老朱閉上眼睛默算了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
“那咱就給你半年時間準備,等你準備得差不多了再給咱皇兒治病!”
“陛下,大體先生不夠,微臣想準備也準備不了呀!”
“你放心,大體先生很快就有了!”
老朱扔下這句話,就掙扎著從病床上下地,任誰怎麽勸都沒用。
老朱臨走之前還去看望了一下朱棡,見朱棡已經醒過來,還能朝著自己笑,老朱心酸得又落了兩滴淚。
“皇兒,你安心在這兒治病,咱先回宮了……”
朱棡聞言笑了笑道。
“父皇,您別聽他們瞎說,他們就會忽悠人,兒臣沒病,只是偶爾頭暈腦疼,好好睡上一覺就好了……”
“是是!”
“咱皇兒沒病!”
老朱安慰了朱棡一番,就火急火燎地回宮了。剛回到皇宮連坐都沒坐穩,老朱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將刑部尚書給叫了過來。
刑部尚書楊靖正整理刑部積累的桉件呢,聽到皇帝陛下召見趕忙顛顛的跑進宮。
“微臣拜見陛下……”
“免禮……”
“謝陛下……”
一番禮儀過後,老朱單刀直入地道。
“秋決名單擬出來了嗎?”
“回稟陛下,現下正在整理,不日……”
“立刻馬上給咱送過來!”
“這……”
老朱也知道自己有點難為人了,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救皇兒,別的什麽都顧不上了。
“算了,咱跟你一起去刑部,先挑幾個緊要的宰了吧……”
楊靖聽到這話整個人都麻了,皇帝陛下這是怎了,已經控制不住內心的殺氣了嗎?
老朱跟楊靖來到刑部,隨手拿起一個地方上遞上來的卷宗,見是某地不孝子將老人趕出家門,被鄰居給告發了……
老朱想都沒想就提起筆在上邊畫了一道。
“忤逆不孝,大逆不道!”
“該殺!”
老朱扔下這個卷宗後又拿起一個,見是某地奸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
老朱略微猶豫了下,也在上邊畫了一道,終結了這個奸商的性命。
隨後又有幾個爭家產互毆致兄弟死亡,以及打家劫舍之類的桉件,老朱統統做了斬立決的批示。
這讓在楊靖冷汗直冒啊,有好幾個根本就夠不上斬立決,撐死了流放千裡,也被皇帝陛下給判了死刑!
皇帝陛下這是受啥刺激了嗎,怎這麽大的殺意啊!
“陛下,張生逐父桉不至於死吧?”
“按照大明律,打幾十棍子流放即可,斬立決是否太重了些?”
老朱聽到這話龍眼登時就瞪了起來。
“你就是這麽當刑部尚書的?”
“你是不是看那張生乃是生員身份,就有意偏袒他?”
“讀了聖賢書,還能將老父趕出去,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咱沒千刀萬剮了他,咱已經很仁慈了!”
楊靖一看老皇帝發怒,趕忙跪地上磕頭請罪。
“陛下息怒,微臣一時湖塗,微臣知罪了……”
老朱見刑部尚書認罪,當即冷哼一聲不再搭理他,繼續在刑部的卷宗裡挑選罪大惡極之人。
沒一會兒,老朱就欽點了十幾個死刑犯,然後讓刑部按照名單將人送到錦衣衛,交由錦衣衛秘密處置。
楊靖這時候也算聽明白了,皇帝陛下這是另有目的吧?
否則,這種鄉野間的小桉子,怎麽能輪到錦衣衛插手?
在老朱的安排下,郝文傑那邊很快就收到十幾個大體老師,而且還是活的……
這讓郝文傑非常難辦,因為皇太孫曾給他們制定過規矩,不許他們用活體,哪怕是死刑犯也不行。
郝文傑想到此處,趕忙入宮求見陛下。
“陛下,這……這不行呀……”
老朱正強撐著吃晚飯,突然聽到這話驚得連快子都拿不穩了。
“什麽不行?”
“可是咱皇兒不行了?”
“不不不,是大體……大體先生不行……”
“皇太孫曾有嚴令,禁止使用活人……”
老朱聽到這話,氣得當場捶在桌子上。
“混帳!”
“他三叔都要沒了,這逆孫竟然……”
老朱剛罵完逆孫,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不對呀,那逆孫不是沒在京裡嗎,你還顧忌這個乾嗎?”
郝文傑聞言心裡那個汗啊,趕忙解釋道。
“回稟陛下,這是皇太孫立的規矩,微臣不敢破呀!”
老朱聞言在心裡暗罵郝文傑迂腐,但臉上依然擠出一絲和煦的笑容。
“文傑呀!”
“你不用顧慮那孫子的規矩,現在大明還是咱當皇帝,咱的規矩最大,他不敢管你!”
郝文傑心想,您都多大歲數了,再活又能活幾年,以後可都是您孫子的天下呀!
老朱見郝文傑還是一臉擔心,當即板著臉說道。
“咱給你寫一道密旨,你是按照咱的旨意做事,將來若是真有人追究,咱給你做主!”
郝文傑聽到這話,心想也只能如此了,當即心不甘情不願地叩首謝恩。
老朱在將郝文傑打發走後,無奈地苦笑了一會。
這逆孫毛病真多!
竟然對死刑犯都講仁義!
老朱嘲笑大孫一通後,就再次埋頭乾飯。
其實他根本就沒什麽胃口,但現在大孫去山東賑災,皇兒還重病在身,他這個當爺爺、當父親的老頭,就是強撐著也得撐下去,絕對不能倒。
一旦他倒了,京城必定生變。
到時候他皇兒的命能不能保得住先不說,他大孫的皇太孫之位都可能易主!
接下來的日子,老朱每天不是關心朱棡的病情,追問郝文傑那邊的研究進度,就是打聽大孫那邊的賑災情況。
“回稟陛下,皇太孫已經到達山東!”
“回稟陛下,皇太孫怒斬七十八名貪官……”
這是在朱允熥走後十天傳來的消息,老朱聽到這個消息開心地幹了三碗飯!
小逆孫終究是長大嘍!
看來讓孩子出去轉轉還是有好處的,省得他把世人想得太美好。
老朱這邊剛吃完飯,就看到朱橚領著幾個言官,外加大理寺、刑部的人求見。
“宣!”
“諾!”
朱橚領著眾人進殿,再給老朱行過禮後康慨激昂地說道。
“父皇!”
“兒臣聽聞皇太孫剛一到山東,就殺了七十八名官員,引得天下震動!”
“現在京師百姓更是議論紛紛,說皇太孫此舉過於苛刻了,有違仁義之名!”
在朱橚開腔後,大理寺的人也康慨陳詞。
“陛下,皇太孫沒有經過三司會審就濫用私刑,此風不可長,此舉不可倡,還請陛下重重斥責,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其他人見兩人說完,趕忙高聲附和道。
“請陛下重重斥責,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老朱聽到眾人的話都傻了,心道咱大孫才殺幾十人你們就受不了了,咱這些年殺的何止幾萬,你們還不得把咱給恨死呀!
“朱橚,你啥時候跟他們攪和到一塊去了?”
“兒臣……”
“兒臣本來是想跟父皇請安的,偶然跟幾位大人相遇,這才……”
老朱根本不等他說完,直截了當地道。
“咱安,你趕緊滾吧!”
“兒臣……”
朱橚本來想支棱一下的,可看到老爺子陰沉個臉,嚇得磕了個頭就溜了。
老朱在將朱橚趕走後,冷笑著看向跪在地上的幾個官員。
“你們還有啥話要說嗎?”
眾人一看這架勢,誰還敢說話啊,只能磕個頭往出退。
然而,眾人沒走幾步,就聽到老皇帝的怒喝。
“來人!”
“將這幾個人押到咱大孫軍前,交由咱大孫發落!”
門外的錦衣衛聞言轟然稱諾,然後不由分說地拖著幾人就出了皇宮。
“陛下饒命啊……”
“陛下,臣等沒有惡意,只是不想讓皇太孫仁義之名受損呀……”
老朱看著眾人被拖走的身影連連冷笑。
咱大孫仁不仁義,不是你們說了算,是咱這個皇爺爺說了算!
“來人!”
“派人跟咱大孫說一聲,再有殺人的事送到京城來,讓咱這個皇爺爺替他殺!”
“另外,把那七十八個人的人頭送進京城,咱還有別的用途!”
“諾!”
老朱在安排完這些事,就命人準備肩輿去了北鎮撫司。
自從北鎮撫司和惠民醫館聯合辦學,北鎮撫司內部就多了一個神秘的部門——停屍房。
在這之前,北鎮撫司是不留屍體的,每當有犯人受不住刑死掉,他們都是直接拖到亂葬崗喂野狗。
老朱來的時候,郝文傑和張邋遢等人,剛處理了一具屍體,正洗手準備吃飯呢。
突然聽到皇帝陛下過來,張邋遢頓時緊張起來。
“張道長,一會兒全靠你了!”
張邋遢聞言無奈的道。
“文傑,你不能總這樣,老夫不過是幫忙的,主要動刀的事還得靠你來……”
“我……我害怕……”
“唉!”
張邋遢見郝文傑如此懼怕老朱,也只能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替他跟老朱回話。
不多時,兩人來到老朱面前,老朱熱情地招呼兩人坐下,隨即詢問研究的進程。
“回稟陛下,目前研究的差不多了,只是郝院正有個心病,沒有皇太孫在場他做不來手術……”
老朱聽到這話,當場看向一旁的郝文傑。
“這是什麽毛病,沒有咱大孫,你還不過日子了?”
郝文傑聞言趕忙磕頭請罪。
“陛下恕罪!”
“給晉王殿下醫治,實乃曠古之未有之奇觀!”
“微臣才疏學淺,醫術皆賴皇太孫傳授,若無皇太孫這個恩師在一旁指點,微臣是萬萬不敢在晉王殿下頭上動刀的!”
郝文傑之所以有這個條件,其實是兩方面原因。一方面確實是心裡沒底,希望朱允熥能在一旁陪著他,讓他多一份底氣。另一方面則是怕手術失敗,被盛怒之下老皇帝一刀給砍了。
畢竟,自己可是要在親王頭上動刀,還是老皇帝最喜愛的皇子。
一旦他將朱棡的腦袋搞得稀爛,最後還沒治好,老皇帝絕對能千刀萬剮了他!
老朱也猜到郝文傑的一些小心思了,但他也不敢用皇帝的身份去壓人,只是頭疼地看向一邊的秦德順。
“咱大孫現在跑哪兒去了,可否能聯系上?”
“回稟陛下,據高明師傅說,皇太孫在進入兗州府後就脫離大部隊,領著二虎等人微服私訪去了。”
“此次誅殺貪官, 也是高先生請出王命旗牌,替皇太孫殿下監斬的……”
老朱聞言氣得直罵娘。
“咱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亂跑,他就是不聽話……”
“趕緊派人給咱找,務必在月底前將逆孫給咱找回來!”
“諾!”
在老朱想來,不出半個月就能將大孫給找回來。然而,他將皇命發出去一個月,都沒找到大孫的身影,倒是傳回來幾條新的消息。
“陛下,京城百姓議論紛紛,說皇太孫在山東宣布選秀,要挑選十萬名秀女入宮……”
“選秀?”
“陛下,京城百姓盛傳皇太孫反了,在山東招兵買馬……”
“招兵買馬?”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