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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騎士甲一直都在暗中觀察,當然看到了劉柘的表情。
此人忽然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笑,再次抬高了自己的聲音。
“離開長安城時,我聽說縣官將皇后移到明光宮別居,恐怕就是與刺殺案和巫蠱案有牽連。”
“你們想一想,那明光宮是什麽地方?雖說孝武皇帝建宮時是為求仙問道,還調燕趙美女二千人充實其中。”
“但是這幾十年來,再美的美人都已經成了塚中枯骨,明光宮上下都無人居住,猶如冷宮一般。”
“雖然當今的縣官有心重修明光宮,但是所投甚少,十幾年來也沒有什麽起色。”
“如今,皇后被遷到明光宮去別居,豈不就是被廢的前兆嗎?”
騎士甲一邊高談闊論一邊繼續觀察劉柘的反應,聲音越來越高。
“那你憑什麽說這會讓長安城動蕩?天家的事情,與我等小民有什麽乾系?”騎士乙問道。
“如今長安城內外霍黨余孽四處起事,又是巫蠱案又是霍匪案,縣官恐怕要大開殺戒了啊!”騎士甲狠道。
“不至於吧,縣官登基十幾年,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明君,恐怕不會輕啟屠刀的。”騎士丙將話題往下引去。
“縣官以前是明君,但是舊傷未愈,一直在宣室殿裡養傷,已經不能治理朝政了,恐怕性情也已開始大變。”
“如此說來,我等倒真的躲過了一場大災了。”騎士乙再次說道。
“泰一神保佑,烏壘城雖然偏遠,但寧靜祥和許多,長安城雖然繁華,卻太凶險了。”騎士丙搖頭笑道。
這幾個從長安城來的騎士顯然是有備而來,三言兩語之間,就把長安城這兩個月間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烏壘城距離長安有數千裡遠,雖然在驛傳系統的運作之下,長安城的消息七八天就能傳到此處。
但那只是官衙傳遞消息的速度,民間普通百姓知道消息的速度起碼要滯後一個月以上。
就像如今,烏壘城中一定有人知道了長安城的動蕩,而且人數不在少,但他們會出於不同的目的守口如瓶。
像巡城亭卒這樣的普通人,仍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消息。
這些消息與天子、皇后、朝堂和陰謀緊密相關,雖然吸引人,但也充滿危險。
整個酒肆已經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著這幾個騎士,目瞪口呆地聽著他們講述這一切。
這幾個騎士這時候似乎才發現氣氛的詭異,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莫談國事——這是一條保命的鐵律,而且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不過時。
“見多識廣”的店小廝更是對這四個字最為敏感,他不知見過多少人因談國事鋃鐺入獄,甚至小命不保。
所以這詭異的氣氛僅僅隻持續了片刻,店小廝就第一個回過神來了。
他快步跑到那幾個騎士的案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幾位使君,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小心禍從口出!”
“誒呀,小孩哥提醒得好啊,倒是我等孟浪大意了,我等也用好酒菜了,這是我等的菜金,告辭告辭!”
騎士甲將一串五銖錢擺在了案上,又給自己的同伴使了個眼色,三人立刻就站了起來,朝門口趕去。
在他們快要溜出大門的時候,一個人影衝到了門邊,接著一把鋒利的環首刀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做出這個舉動的不是別人,正是面色陰晴不定的劉柘。
此刻,他不只是表情有一些猙獰,那握著刀的手也青筋暴起,似乎隨時要發力將刀後的三人斬翻。
如果平常人遇到這突然冒出來的殺神,要麽會暴起反抗,要麽會後退求饒。
但這三個心懷鬼胎的騎士既沒有暴怒也沒有退縮,而是站在刀後半尺的地方,露出怪異而平靜的表情。
“你可敢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劉柘陰沉地說道。
“這位使君莫不是想要害我等,剛才已是失言,現在何敢再談?”騎士甲說道。
“縣官遇刺,巫蠱之亂,霍匪四起和天子廢後……”劉柘惡狠狠地從牙縫中擠幾句話道,“這些可都當真?”
“自然當真,我如何敢編造這些話,那可都是掉腦袋的事情!”騎士乙做驚慌狀道。
“縣官與皇后恩愛有加,怎可能廢後?伱等說不出原由,那就是妖言惑眾,按律當斬!”
劉柘扔出這句話之後,剛才還有些發愣的巡城亭卒立刻扔下了酒食,全部站起來,刀劍出鞘,圍住騎士們。
“此事早已經在長安城中傳遍了,縣官因巫蠱案震怒不已……”
“朝中重臣及民間百姓更是紛紛上書,請求天子廢後,我等自然沒有資格提起此事,但絕無虛言……”
“莫看烏壘城中的百姓不明所以,但是問問你們的上差,或者問問西域都護,他們定然早已知道此事。”
“若是忠於君父,那就去長安城找那些霍匪和霍黨余孽的麻煩,與我等閑人過不去,哪是英雄所為?”
騎士甲講得言之鑿鑿,沒有絲毫的懼意和退色,甚至還主動把脖子往環首刀的刀刃上湊近了一些。
劉柘把刀柄握得更緊了一些,心中卻知道對方說得沒錯。
在這太平盛世之下,因言獲罪的只會是達官貴人,不會是尋常百姓。
劉柘僵持了片刻,不甘心地收起了環首刀,隱忍地讓開了出去的路。
“多謝使君,奉勸使君一句,朝堂之事與我等無關,身在西域管不了長安的事情,莫要節外生枝。”
騎士甲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朝劉柘草草地行了一個拱手禮,而後走出了酒肆,牽著馬匹就離開了。
酒肆中的巡城亭卒們不明白劉柘為何突然暴起,但他們從未見過劉柘如此憤怒,退在一邊不敢作聲。
“備好乾糧,喂好馬,等我回營!”劉柘說道。
“唯!”眾亭卒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叉手應道。
劉柘和巡城亭卒分頭離開,而那幾個騎士並沒有走遠,卻是躲在暗處觀察一切。
“此子上鉤了嗎?”
“八九不離十了。”
“我等何去何從?”
“此間有別人盯著他,我等回長安!”
“唯!”
三個騎士來去匆匆,只在烏壘城中呆了幾個時辰,又動身返程了。
……
劉柘手下的巡城亭卒,自然按照他的吩咐往營房方向趕去。
他們從剛才那場未遂的衝突中,看到了劉柘的緊張和慌亂。
更從隨後的命令裡,覺察到劉柘似乎要帶他們奔襲某一處。
雖然心中有許多的疑惑,更是隱隱感到擔憂,但他們仍然堅決地執行了劉柘的命令。
這是大漢巡城亭卒最樸素的一種價值觀:信任一個人,就願意與之上刀山,下火海。
當巡城亭卒向營房趕去的時候,劉柘則一路快跑來到了西域都護府門前。
西域都護府裡知道劉柘真實身份的人不超過五個,但守門的亭卒卻知道他與都護關系親厚,所以並未阻攔。
於是,劉柘暢通無阻地闖到了西域都護府的正堂。
西域都護劉病已和西域都護副校尉張彭祖,及一眾屬官正在商議事情,劉柘突然出現,讓眾人都有些發愣。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劉柘的身上。
在場的這些人當中,有兩個人知道劉柘的身份,正是劉病已和張彭祖。
劉病已看著一臉怒氣的劉柘,皺了皺眉頭。
“今日暫且議到這裡,本官有公務要處置,午時之後,你等再到此處來集議。”劉病已背著手說道。
“諾!”眾人應下之後,自然就遵命退出了正堂,看向劉柘的目光多有不善。
尤其是張彭祖走出去的時候,更意味深長地看了劉柘一眼,卻也並沒有多言。
待一眾屬官離開之後,劉病已又下令撤走了堂前的亭卒。
很快,這正堂內外就只剩下劉病已和劉柘堂兄弟二人了。
“進來。”劉病已說道。
劉柘沒有做聲,挎著刀,沉著臉,往前幾步跨進了正堂。
“何事?”劉病已黑著臉問道,態度不似從前那般和善。
“……”劉柘並沒有答話,頗有一些挑釁地看著劉病已。
“剛才府中屬官正在商議軍政大事,你一個小小什長貿然闖進來,嚴論起來,你是要被軍法處置的!”
“我有一事要問你!”劉柘氣勢洶洶地問道。
“何事!”劉病已再問道,看不出什麽情緒,
“長安城中發生的事情,你可聽說了?”劉柘問道。
“長安城每日發生那麽多事情,我不知你問的是什麽事!”劉病已眼神中有一些躲閃。
“縣官遇刺之事,霍黨巫蠱之事,皇后廢黜之事!”劉柘一句一頓,斬釘截鐵地問著。
“……”劉病已臉色稍稍和緩了一些,卻並沒有立刻作答。
“這些事情你是早就知道了嗎?”劉柘問道。
“確實如此,我確實已經知道了。”劉病已沒有再回避。
“為何不告訴我!?”劉柘向前一步,怒氣衝衝地逼問道。
“都是朝堂上下的密詔,你一個什長,有什麽資格查問此事?”劉病已的反問讓劉柘愣了一下。
沒錯,自己現在只是一個小小亭卒,哪裡有資格知道這件事情呢?
“可是……”劉柘的氣勢弱了下去,還想要爭辯,卻又開不了口。
“可是什麽,都護府每日收到的命令詔書數不勝數,難不成還要向你這什長說不成?”
劉病已再次發問,終於讓劉柘無言以對了,但是他卻沒有後退一步。
堂兄弟二人僵持了下來,數月建立的情感羈絆這一刻開始搖搖欲墜。
劉柘年輕,經過的風浪也不多,但是他並不愚蠢,自然知道長安城的這些動蕩代表著什麽。
而他有理由懷疑劉病已隱瞞此事的動機。
僵持許久之後,劉柘終於還是先開口了。
“我要回長安。”
“為何要回去。”
“父皇遇刺,母后被廢,長安危急……身為皇子,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在長安!”劉柘說道。
“你回去能做什麽?是能替縣官治傷,還是替皇后遮擋,又或者上陣殺敵?”劉病已恥笑道。
“至少……至少我可以守住未央宮……”劉柘握刀的手有些發顫,聲音也在哽咽。
“你是怕自己的儲君之位被奪了去吧?”劉病已毫無遮攔地直入主題,沒有給劉柘留絲毫余地。
“我絕無此意!”劉柘急忙否定道,漲紅的臉看起來不像作假。
“不論你的理由是什麽,你戍邊的期限是一整年,如今一年之期未滿,不得擅離職守!”
“更何況,就算你此時回去,也起不了作用,只會給天下留下笑柄,成為劉氏的屈辱。”
“於公於私,你都不應該回長安。”
劉病已毫不留情地說著,句句戳到了劉柘的內心。
“你是怕我回到長安吧?”被逼急的劉柘突然道。
這句話讓堂中的氣氛急轉直下。
如果說劉病已剛才還有幾分尊尊教導的意思,那麽此刻完全就只剩下冷酷和怒意了。
“你可知道你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劉病已冷漠地問道。
“剛才的話你早就可以和我說了,何必等到今日我問起了再說?你只不過想瞞著我罷了!”劉柘再怒道。 www.uukanshu.net
“我為何要瞞你?”劉病已冷笑道。
“你是戾太子之孫,若無巫蠱之亂,又或者霍光不選父皇為帝,你才是承續……”
“啪!”一聲脆響,劉病已那殺過無數匈奴人的手,狠狠地扇在了劉柘的臉上,打斷了他的話。
這一記耳光勢大力沉,在後者的臉上留下了一個五指掌印。
劉柘自然也被這一掌給打懵了。
“你說的什麽混帳話!”劉病已怒斥道,“我乃西域都護府,你乃西域都護府什長,本就應聽命於我!”
“我一日不許你離役,你一日就是西域都護的兵卒!”
“按縣官定下的成製,凡西域都護麾下的兵卒和將校,沒有天子詔令不得離開所在城池!”
“你若是敢擅自離開烏壘城縣域,那就等同於謀逆,任何人都可當場誅殺!”
劉柘雖然已經有了大漢繼承人的才智,但仍然是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當然就氣盛,不氣盛怎麽叫做年輕人?
“都護,我明白了。”劉柘眼中盡是平靜地冷漠,他行了一個軍禮後就轉身準備離開,沒有任何遵命的意思。
“劉柘!”劉病已喊住了對方。
“都護還有什麽話要說嗎?”劉柘頭也不回地問道。
“莫看一個人說什麽,要看一個人做什麽,否則你會命途多舛!”劉病已再次提醒道。
“下官謝過都護贈言!”劉柘說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看著他果斷決絕的背影,劉病已無奈地搖了搖頭。
路是自己選的,走的是活路還是死路,終究都要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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